性平季刊精選輯 II:太空人與小紅帽/校園生活與性別教育
蕭昭君|時任花蓮教育大學教育學系副教授
廖珍儀|時任花蓮教育大學教育學系學生
作家嶺月在《老三甲》一書中,回憶她在民國四十年左右就讀於彰化女中的故事。書的封面和封底,刊載一群穿著彰女白衣深藍裙 、 頭髮齊耳的學生照。二十年後,民國六十二年,換我就讀於彰化女中高中部,一模一樣的制服舆頭髮的樣板,而且,還多了那個有夠醜陋的卡其軍訓服裝,以及戴起來有夠蠢蛋的船形帽。接著,台灣的社會經歷了政冶的解嚴,隨著民主發展,社會也比較傾向開放纪元,所謂的校園服裝儀容的規定,表面上也經歷了一些形式上的解禁。又過了二十年後,我在師院任教,學生當中也有從彰化女中畢業的小學妹,她們都是在民國八十年代末在彰化女中就讀,一位學妹就有點不可思議地說,「好好笑,怎麼從嶺月的時代,彰女的制服也沒有改變太大嘛!」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覺得我跟年輕的一代沒有代溝!經由這種制服和儀容的設計,我們被調教成一個一個的「乖乖女」樣板,不只是聽話的身體,更是父權社會期待的謹守好女人該是什麼樣子的身體,拘謹、沒有信心、沒有個性、 不敢有慾望、不能有慾望。只有「壞女孩」、「小太妹」才會花那麼多力氣在服裝儀容上。我們都是未來的「賢妻良母」, 因此,清湯掛麵、中規中矩的制服,才是「好女孩」應有的樣態。現在回看,其實相當不堪。我們都是在最應該青春活力的歲月中,度過只有黑白、單調、無理的制服日子。生命不鼓勵自己的美感追尋,好女孩其實也就是沒有大腦的存有。我甚至覺得,今天自己經常不知道該如何具備美感的搭配衣服、穿著,凸顯自己的個性與特色,其實是跟長期穿這種一成不變、統一樣式、統一質料的制服,大有關係。另外,自己有時候會在不對的時間,穿錯衣服,冷熱不調,也都是跟數年來學校硬性統一規定換季日期,無視於學生的身體感覺,大有關係。學校一直在剝奪我作為自己身體主人的機會。
制服剝奪我做自己身體的主人
步入民國九十年代的中學校園,事實上,依然處處可以看見四、五十年前的影子,那種對於女性學生的身體規訓,實質上並沒有根本的改變。有趣的是,這五十年之間,一代又一代的女學生,也都努力的發展出「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抗爭。
半世紀前的彰化女中,嶺月(1991)是這樣說的:「提起制服,那是夠惱人的。白襯衫深藍色裙子配白鞋白襪,雖然簡單,但是裙子是十六摺裙,燙平了整齊好看,弄亂了見不得人。當時的布料沒有尼龍成分,不但容易皺,摺層也容易散開,要保持平整筆直的十六摺裙,實在不簡單。加上裙子不能有吊帶,小女生身材沒有曲線,裙腰勒得再緊也一直往下掉(裙子太重)。所以穿上新制服固然神氣,但一路走一路提裙子,樣子也夠狼狽的。」(頁25)
「學校規定髮型要『邊分齊耳』,不可瀏海。當時的小學生幾乎千篇一律理娃娃頭,一排短短的前髮,要拉到一邊梳成邊分的髮型,必須用一根又一根的髮夾硬把它夾住。問題是沒燙過(不許燙)的頭髮滑溜溜,怎麼夾也夾不住。當了新生的阿丁,就這樣匆匆出門,邊走邊拉往下掉的裙子,還要一摸再摸,確定邊分的頭髮有沒有夾住。」(頁26)
在一次的遊戲中,這群女生發現了可以經由綁辮子,再解開辮子讓自己的頭髮看起來捲捲的,比較漂亮,從此以後,這個班級的女生開始了一場企圖追尋美感的工作。她說:「愛漂亮的人就在睡前,把邊分到耳邊的一撮頭髮先用水抹濕,再把它打成四五條細辮子用橡皮筋紮緊,等第二天早上醒來再解開,右邊臉的鬢邊就有一撮浪花美髮了。如果在浪花美髮上面,再夾一根彩色琺瑯髮夾,便覺得自己美若天仙,照照鏡子也能自我陶醉老半天。」(頁95)另外,她們也設法在書包上掛個娃娃或小鈴鐺等可愛的吊飾。「小女生愛漂亮,什麼都不嫌麻煩哪!」她說。
馴化出聽話、無慾的身體
雖然我在嶺月離開彰女二十年後,才進入彰女就讀,她的描述,卻又傳神地說明我在彰化女中就讀時的經驗。當然,就政治的發展而言,台灣當時處在非常極權的政治統治氛圍當中,彰化女中權力最大的人物,除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穿著旗袍的校長,就是那一群教官最令人恐懼,現在回看,或許說最令人「憎恨也不為過。以教官為主的生活管理設計,鉅細靡遺地展現不把女學生當人看的監控運作。對我而言,因為撰寫本文,我必須回看我在中學的制服經驗,才發現自己多年以來欠缺對彰化女中的認同,事實上,跟我當年感受到的有形與無形的壓迫,其實關係密切。
如果不是因為有一些很好玩的同學,大家一起私下取笑老師和教官,彰化女中的日子,實在有夠難熬。當時學校規定,除了在家裡不用穿制服以外,出去外面一定要穿制服,高一時聽說有一個學校老師的女兒,出去倒垃圾,沒有穿制服,就被教官捉到記過。雖然無理,跟絕大部分的同學一樣,我們都被迫努力地遵守規定,我們除了沒有太多叛變的經驗,事實上,也沒有本錢叛變。
三年來,我們夏天穿著那膝下十公分的褶裙,以及一點也不透氣吸汗的白上衣,頂著耳上一公分、邊分的短髮;冬天最不可忍受的是,那涸永遠不夠保暖的外套和黑長褲,每次騎腳踏車,趕著早上七點前到校,在校門口前,都要緊張兮兮地把手套、圍巾收起來,以免被教官沒收。高一時,怕冷的我,在頸上圍了一條絲巾,還沒走進校園,就被教官沒收,至今還沒有領回。冬天我寧可穿長褲,也不願意穿那件卡其窄裙,不只騎車超不方便,月經來的時候,更是擔心,那個年代,衛生棉一點也不普遍。但是,我們別無選擇,學校規定穿卡其窄裙,就得穿窄裙。整整三年,我被教導要去遺忘這個身體的存在,學校的制服預設我們是一個聽話、無慾的身體,無視於美醜、冬天不夠保暖、夏天不透氣,以及卡其窄裙有多不方便。
我並不是一個搞怪的學生,卻還要經常擔心頭髮過不了,因為整個規定超級無理與無聊。那個年代,還有同學因為天生自然捲的頭髮,被教官誤會,差點被記過。我曾經在一次的頭髮檢查中,連續被教官要求重剪頭髮三次,才勉強通過,當時我的媽媽也很生氣,覺得學校無理,我已經去理髮廳修了三次, 「再不過,就叫教官給你剪吧!」理髮師這麼說。一個高一的孩子,帶著一副大眼鏡,頂著超短的甩桶蓋頭,穿著看起來永遠太長、快要掉下去的深藍褶裙,配上白襪、黑鞋,背著一個過重的書包,這就是我的高中造型。我不知道美感為何,每一個女生看起來都一樣,沒有個性。換穿卡其制服的日子,全校簡直就是一片黃土高原似的,帶上船形帽,現在回想,真是醜得可愛的歲月。有的同學會在船形帽上,別上一兩個可愛的紀念章,讓它不要那麼難看。當然,相對的也要擔心被教官沒收。以前我們經常懷疑,她們把沒收的東西都放到哪裡去了,好像都沒有發回來給我們。
高中校園中,唯一比較賞心悅目的,就是看見幾個年輕女老師,留著飄逸的長髮,穿著有顏色的衣裙。一個很讓學生喜愛的英文老師李洋洋,聽說因為穿了比較短的裙子,還被教官罵,說她帶壞學生。學生都為李老師抱不平。我們都認為教官是嫉妒,因為她們只能穿很醜的軍服。當時,李老師剛從大學畢業,回到母校教書,還要受到這些老古板教官的氣,身為學生的我們,都看在眼裡。我在當時就下定決心,如果我當老師,絕對不要回到母校,以免一輩子活在這些教官的陰影下。
當乖乖女長大變成女老師
我也發現,成長在物資缺乏,以及政治上極端威權的時代,我們謹慎地守規定,以免出問題。絕大部分的人,對於學校規定不敢質疑,都是努力地讀書,想要考上好學校。很多乖乖女,後來都考上師範大學,然後成為乖乖女老師,繼續地接棒教導更多的女生成為乖乖女。她們極少質疑學校對於學生身體的監控是否有問題,她們同意一個去性、去慾望的身體教育,然後努力地實踐父權社會對於女性身體的限制。一位師院的女學生指出,她的媽媽也是老師,訪談自己的母親後,她發現將母親就學以及出來教書的年代,跟她的民國八十年代末的中學生活相比較,其實沒有太大的變化。她寫道:
「媽媽是出生於民國四十年,求學時期讀的學校及畢業後服務的圍中皆為公立,她的學生時期制服造型清一色是白衣加黑裙(褲),她從來沒有對制服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當她早期出道教書時,制服的造型已改為各校為了發展其特色而自由設計,但是大抵上來說,不論是民國五十年代或是七十年代,女生制服都是被要求裙子一定要過膝(通常是規定長度到小腿),上衣一定要紮在褲子或是裙子裡,而且重要的是,一定要露出皮帶頭。
至於頭髮的規定,媽媽笑著說:『我們以前唸書的時候喔,頭髮要剪到耳上一公分,而且前面一定要中分夾起來,活像是個西瓜皮馬桶蓋,不過時代有在進步了啦!我教書的時候,學校規定頭髮只要與耳朵貼齊即可,大概是覺得剪到耳朵上面太醜了吧!』
學校都是怎麼檢查學生的儀容呢?媽媽說她唸書時每天早上都有朝會升旗,升旗時教官就會一班一班地檢查,不合格的,就等著勞動服務吧!而她教書時,服裝儀容是導師檢查,被問到是否嚴格檢査,媽媽態度和善表示,她並不會用強硬的手段逼學生就範,甚至有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要太誇張,偶爾讓學生漂亮一下又何妨。』
最有趣的就是,學校怎麼規定是學校的事情,學生怎麼在規定底下遊走又是另一回事。媽媽說,她讀書時期,流行頭髮前面燙一個小捲,學校規定中分但是大家就是覺得旁分好看,學校規定裙子到小腿,這樣能看嗎?但是裙子又不能改短,怎麼辦呢?所以,大家都是頭髮偷燙旳偷燙,裙子偷摺的偷摺,反正,不要被教官抓到就好。而在媽媽教書時期,對於一些愛在頭髮上搞怪的學生,有老師會把學生的頭髮剪一塊,剪成合格的長度,這樣學生回家後就不得不去把頭髮剪短。但是,這方式也造成了部分家長的反彈,當年媽媽隔壁班的老師因為幫學生剪頭髮,隔天學生的奶奶一氣之下也拿剪刀剪了老師的頭髮,被問到自己對於這樣的事件有什麼感覺,媽媽說當老師還真是不容易,明明就是為了學生好,卻弄到自己遭殃……。
我問媽媽,身為老師,她是否覺得學生的制服不合規定就代表他/她功課一定不好,媽媽肯定地說會,而且是可以從學生制服有問題看出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了。譬如說:談戀愛、加入幫派……等。但是其實現實狀況也不一定是正相關。
教書三十年,媽媽說即使政府在二十年前解除了髮禁,但她覺得 『學生就應該有學生樣』,反問她『學生應該要有什麼樣子呢?』『不就是清湯掛麵的學生頭嗎?就是這樣才像個學生啊!即使現在我任教的國中已解除髮禁,但在學校內還是很少看到頭髮超過肩膀的學生,更別說燙頭髮、染頭髮了,應該大家都覺得,學生最適合的造型,就是所謂的學生頭吧!』」
「學生要有學生樣」背後的意識形態
相對於我對高中母校的欠缺認同,一位民國七十二年次出生的師院生則指出,她對於自己學校的制服挺驕傲的,淺綠色的上衣配上黑色的裙子,上衣口袋處繡上了自己的班級和姓名,男女皆是。她在民國八十年代末就讀高中時,學校的規定有比較寬鬆。雖然學校對於制服沒有什麼太大的規定,但是襪子則規定要白襪,不能有任何圖案在襪子上,而且不能穿泡泡襪。頭髮也是規定不能長於領下五公分。比較特別的是,她的學校除了由教官檢查外,每天早上七點,就會有糾察隊在校門口登記服裝不合格者,被登記三次會「記過」。
這位很乖的學生,唯一一次被糾察隊登記是在高三時穿白色HANG TAN襪子,她不服氣找教官理論,教官說本來就不應該穿有花紋的襪子,她跟教官說她穿了兩年了,教官說那是因為她幸運所以沒被抓,本來就是她不對。她回家跟母親說了這件事情,母親也覺得學校不對,不通情理,之後她不管,還是穿一樣的,但也沒再被抓。
另一位也在民國八十年代末就讀於台北某私立高中的師院生JY也指出:
「我們學校是男女生統一藍衣、深藍褲/裙,褲子不可打褶,裙子不可高於膝蓋不說,連教官都知道我們學生要怎麼搞怪,衣服不可以紮進去之後又拉一半出來(因為可以蓋住小腹),一定要露出皮帶頭;白襪不可以穿到小腿,更不用說泡泡襪(據說穿泡泡襪或是穿到小腿可以使小腿看起來比較瘦);黑皮鞋不能有跟;連運動服外套的拉鍊高低都有限制,就非得拉到一個最『俗』的位置不可;女生頭髮雖不能碰到衣領,但也不能打層次;男生就更好玩了,聽說是前面不能長過眉毛,後面要往上推十公分。也就是基於如此,我們學校的男生,各個都是刺蝟頭,所謂刺蝟頭,就是把頭髮剪得超短超短,而前面比較長,用非常多的髮膠使頭髮得以『站立』在頭皮上。可惜後來被教官發現,所以又制定了一條『 不能抹髮膠』的規定,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說了這麼多學校檯面上的規定,但是只要是我們學校的都知道,誰不是裙子能改多短就改多短;誰不是等到要檢查頭髮前一天才勉強剪到接近合格處,到了檢查當天又拼命地把領子往下拉:誰沒小腹,衣服能遮小腹你會不拉出來遮?白色短襪是做什麼用的呢?就是放在抽屜裡,每個禮拜四朝會升旗時趕快換來穿;平時看到教官,能閃則閃,來不及閃的,自求多福。大多數的人都是如此了吧,如果沒有,那個人一定是模範生或者是老師的小孩!」
在訪談了自己的母親就學以及教學年代的制服經驗,再跟自己成長的年代對比後,這位師院生反省到:
「檢視了民國五十年代、七十年代,以及八十年代末的制服經驗,發現到其實一直以來,即使制服的尺度不斷地放寬,裙子從小腿變成膝蓋,頭髮從耳上一公分到耳齊到不能碰到衣領,制服象徵著學校對學生的期望 — — 『學生要有學生樣』是沒有改變的。學校說這是為我們好。清湯掛麵的髮型不用花時間整理, 每天穿看起來一樣的制服來學校上課,我們就不用分心在梳妝打扮上,不用傷腦筋今天應該穿什麼衣服,可以專心唸書也不用比較誰穿得比較漂亮,窮人家的孩子也不會自卑,因為大家都穿得一樣。
但是,學校如果不是相信『經由孩子的髮型、服飾,可及早發現孩子品行變壞的跡象』,那麼為什麼學校的規定不能變?我們永遠要去問的另一個問題是:學校又是如何制定他們所謂『學生樣』的標準呢?為什麼『白襪子加里皮鞋』是學生的典範,白襪代表聖潔?那黒襪代表什麼?不是莊重嗎?或許有人說男生就該留短髮,但是古代的書生不都是長髮嗎?他們為什麼不能是讀書人的典範呢?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什麼『本來』的存在。
最好笑的是,學校自古以來就不斷地依循著『本來』行事,但是學生自古以來也就都不認為『本來』是這麼一回事。何不讓學生穿著他/她覺得最舒適的服裝,剪他/她覺得最自在的髮型呢?」
適合學生的活動:學生樣
Q:「學生要有學生樣」這句話,你認同嗎?為什麼?如果認同,那麼具體的內涵又是什麼?
同學自由選邊,腦力激盪後,上台進行辯論。
適合學生的活動:制服懷舊派對&做自己
1.懷舊制服走秀
將學生分組,團隊合作,先由學生回家詢問家中長輩,或上網搜尋資料亦可,找出不同年代的學校制服,進行裝扮,搭配懷舊音樂,進行走秀比賽。主持人可訪問扮裝者穿上制服的感覺。
2.做自己
派對後半,每個人打扮出自己最喜歡的造型。
適合教師小組及個人的活動:儀容焦慮
回想一下,在你的求學期間,學校對服裝、儀容的要求或規定是甚麼?你曾經因此感到焦慮,或曾被處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