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新知
蔡適任|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文化人類學與民族學博士、《換日線》專欄作家
*本文曾刊於《換日線》,感謝作者授權本刊使用。
摩洛哥生活就是一連串的說不準,在撒哈拉尤其如是,我一點都不愛水裡來、火裡去的日子,然而當人在撒哈拉,真心誠意想推動對人與土地都更友善的生態旅遊,便不得不與有權有勢的大飯店對槓,刀光劍影的,只因擋人財路。
我們村子梅如卡(Merzouga)是個因應觀光發展而生的聚落,緊鄰的大沙丘群是最珍貴觀光資產,養活無數因乾旱而失去所有的遊牧後裔,然而毫無節制與規劃的觀光發展正摧殘極度脆弱的沙漠生態,同時大大改變人與土地的關係。
早年游牧時代,土地、牧草與水源等資源皆為共享,近幾十年,土地漸轉為私有制,在大沙丘群後方,人煙稀少,生態尤其敏感,也因鄰近與阿爾及利亞邊界,摩洛哥政府禁止建蓋飯店,業者在這一帶亦無土地所有權,只可搭建帳篷區來服務旅客,且營業行為不得傷害環境生態。
然而隨著觀光客湧入,一家家大飯店據地為王,在沙丘後方規劃一座座豪華白帳篷區,服務頂級客人,連帶讓整體生態與資本薄弱的遊牧民族的生存條件愈形險惡。
愛上了一棵樹
2017年初,我與貝桑愛上沙丘後方一棵古老野樹,想在那兒做些更貼近生態旅遊的計畫。
這樹高大絕美,說他已有數百歲,我都信呢!在沙漠,能長出一棵樹,多麼不易!更何況還是一棵盤根錯節,枝葉茂密,高大崢嶸的野樹,枝幹之粗壯巨大,可讓人走進樹裡棲息,在樹上攀爬,這讓我想起龍貓酣睡的樹洞。滿懷著愛,我與貝桑在樹旁種下幾棵棕櫚樹苗。
離那棵老樹還有一大段距離,有座帳篷區,是村裡碧霞大飯店的附屬產業,離老樹頗遠。
隔天,再回老樹那兒,竟見碧霞飯店經營者之一帶著數位工人,奮力鋸著離我們老樹不遠的一棵大樹,被鋸下的枝葉散落一地,甚至放在沙丘稜線上,佔地意涵明顯。我一看樹木被鋸,不加思索衝上前去,用手機拍照存證,接著與飯店業者激烈吵了起來,傳統大男人不屑跟女人說話,狂罵我這外國人無權干涉,要我滾出摩洛哥!甚至宣稱他是這樹與這一大塊土地的唯一擁有者!
隔兩天,貝桑收到地方官員通知,接著我們就被軍方押著,挖出剛種在老樹旁的棕櫚樹苗。一切如此曖昧詭譎,我們只能暫時按兵不動,靜待機會前來。
長達10個月吧,無人驚動那樹。
被剷平的沙丘
某日,我與貝桑回去看老樹,遠遠發現碧霞飯店正進行著大工程,請來推土機,大肆剷平沙丘,好方便搭建豪華白帳篷區,我遠遠看見了,心痛極了!沙丘具有儲水功能,孕育無數生命,一旦剷平,對沙漠生態便是難以復原的破壞,推土機甚至將蜿蜒起伏沙丘給推成細沙矮牆,圍了一望無際的區塊,貪婪地將土地據為己有。而我無法理解明明是仰賴沙漠觀光產業維生進而致富的他們,怎能對沙漠如此殘忍?地方官員為什麼悶不吭聲?
走近一看,赫然發現碧霞飯店肆無忌憚地砍下老樹的枝幹,散落一地。
貝桑氣極了,與工人理論,工人說這是老闆命令,貝桑要他回去警告老闆。我有不祥預感,跟貝桑說,若他不願失去這棵樹,便要有更積極的護樹行動,但貝桑天真地說,相信碧霞飯店不敢輕舉妄動。
過幾天,我們再回老樹,驚訝地發現老樹旁的沙丘不知何時已被推土機無情剷平,圍成沙牆,宣告碧霞飯店對老樹與土地的所有權,老樹枝幹被鋸,樹根因推土機而斷裂、暴露地表,鄰近一帶的野草叢、躲藏在沙丘裡的跳鼠、蜥蜴甚至是小狐狸等沙丘特有物種,全沒了家。
當下,我眼淚掉了下來,貝桑憤怒地與碧霞飯店員工爭吵,我則趕緊錄影、拍照,相機的出現,嚇得推土機司機馬上停工。
消息傳到碧霞飯店耳中,他們拒絕對話,卻一一打電話給貝桑的哥哥們,想發動親族壓力,逼迫我們放棄。我們好不容易終於與碧霞飯店年輕業主阿里聯絡上,阿里在電話裡破口大罵,宣稱眼前一切全都是碧霞資產,若我們再放肆,他便要殺了我這個多事的外國女人,若讓他在路上遇到我,絕對開車輾死我!貝桑義憤填膺地問他們憑什麼佔了那麼大一塊地,卻不留一丁點資源給別人?阿里發現威脅無用,改口說若我們願意放棄老樹,他可以讓我們用旁邊那一小塊地,甚至願意分一點水給我們,貝桑悍然拒絕。
說好隔天貝桑大哥、一位與碧霞飯店關係緊密的親族、軍方將陪我們與碧霞飯店在樹前談判,然而當天卻是我與貝桑一早到了老樹那兒,寒風凜冽,漫天黃沙中,無人前來,碧霞飯店帳篷區也停工了,等待中,我暗中祈禱待會兒談判不至於血濺老樹。
終究,碧霞飯店失約了。
沙漠之殤
獨自坐在傷痕累累老樹裡,聆聽風的聲音,內心悲痛難以言語,沙漠瑰麗絕美,吸引無數旅客前來,然而若觀光業再不停止對沙漠生態的摧殘,未來還能在哪裡?能否請觀光客拒絕前往將自身營利建構在對沙漠生命摧殘的無良業者那兒消費?
眼見大飯店勢力龐大,官方態度曖昧不明,偏偏圍繞在我身邊的,全是窮困弱勢的遊牧民族後裔,幾經思索,我發現此時能與我一同在撒哈拉捍衛老樹與沙丘生態的,恐怕唯有國際網路輿論與鄉民正義了。
我火速在《換日線》詳細寫下護樹緣由並公開大飯店名稱,文章一發表,引起極大迴響,網友紛紛在該飯店網頁給予負評,業主倍感壓力,口頭答應會與我們面對面協商。
徒手護樹
即便如此,我知道必須有更進一步的護樹行動,得趕緊找推土機來移除沙牆,破除大飯店設下的領域疆界,將沙與土還給老樹。
貝桑打了無數通電話,所有司機全推說沒空,顯然風聲鶴唳,沒人敢接這份工作,我堅決地拿起鋤頭,一鋤鋤地把沙子慢慢撥下來,真真實實地腳踩受傷大地,帶著愛,身體力行地為沙漠生態做事。
當貝桑也拿起他父親生前使用的鋤頭,開始移除沙牆時,手機響了,我們便也找到願意來上工的推土機司機了!貝桑跟司機約好過幾天來上工,跟我說他覺得父親一直跟他在一起,很喜歡我們做的每一件事。說完,他便像個孩子似地紅了眼眶。
太陽快下山,快累壞的我們準備收工,貝桑表哥將斷裂的巨大樹根放在隔開大飯店豪華帳篷區與老樹的沙丘稜線上,劃清界線的意義強烈,也昭示著大飯店對沙漠生態有多麼殘忍。
這時,一輛吉普車遠遠朝我們前來,我提高警覺,深怕是大飯店來尋仇,定睛一看,坐在副駕駛座的,竟是貝桑大哥!待他們下車,才知吉普車司機是大飯店與貝桑家族都熟悉的舊識,很快地,貝桑則跟他們激動地爭論著。
原來司機跟貝桑大哥受大飯店委託,要我們放棄老樹。我問:「大飯店都已經占用一大片土地了,為什麼連老樹周圍這一丁點空間都不肯放過?」
司機說:「業主認為如果你們在老樹下弄啥帳篷區,會吵到他們的頂級客人,影響他們做生意,所以希望你們離開,到其他地方想辦法。」呵,原來大飯店真正目的不是老樹,而是想把周遭所有人都趕走,好佔有遼闊無盡的土地!是的,大飯店不要「貧窮鄰居」,只想要可以讓他們財源滾滾的「頂級消貴客」,也早已失去願意分享的遊牧之心。
這豈不矛盾!大飯店先是口頭答應讓步,同時卻又請貝桑大哥來叫我們放棄老樹、離他們的豪華帳篷區愈遠愈好,完全是雙面人作法呀。再次地,我與貝桑悍然拒絕大飯店提議。
觀光與生態的兩難的撒哈拉
《換日線》文章引起極大迴響,網路輿論持續燃燒,大飯店很怕因此失去客源,一再到官員軍警那兒告狀,說我們為了一棵老樹,藉由網路傷害他們聲譽,官方雙手一攤,說網路世界不歸他們管。大飯店迫於無奈,只好再度請貝桑大哥來跟我們說,只要網路輿論能夠平息,他們願意放棄老樹。
我一聽,馬上在臉書告知這個好消息,也請臉友不再給予負評。
雙方終於達成協議,以隔開豪華帳篷區與老樹之間的沙丘稜線作為邊界,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無事,也讓老樹無憂。
我在撒哈拉面對的,不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難題:在現代消費習慣、經濟發展與自然生態之間的尖銳衝突。
數家大飯店正請推土機整地、剷平沙丘,一座座豪華白帳篷誕生,我不禁啞然失笑,撒哈拉旱象不解,前陣子好不容易下了場雨,沙丘是濕潤的,一旦鏟平,水份又將迅速佚失,植物被連根刨起,死去。眼見一棵棵大樹失去青翠枝幹,甚至倒下,化作帳篷區營火晚會之用,以娛樂觀光客,野生動物因而失去庇蔭所,再過幾年,沙漠還剩什麼?吸引觀光客前來的自然美景是否依舊安在?
豪華白帳篷區的投資金額極高,請推土機地剷平沙丘、整地,添購數座豪華白帳篷與五星級飯店等級的擺設等,外加工程支出,尤其沙丘後方地處偏遠,交通不易,運費加倍,整體投資金額令人乍舌!
觀光發展造成生態浩劫的主因仍是現代觀光消費需求已然改變,大飯店若不走豪華白帳篷路線,競爭力將下降,無法與其他同等級的業者拼比,況且豪華白帳篷正受歡迎,不乏願意為此付出高昂費用的消費者。
在殘酷現實背後,不是一個人或一家飯店的問題,不是業者或觀光客單方面的問題,而是整個龐大體系所造成。
早年沙漠觀光不似現在制式單一,除了騎駱駝上沙丘,另外還有健行、野外露營跟以吉普車為代步工具地深入沙漠,玩法相對豐富多元,可以分散旅客對單一區域的衝擊,同時也讓更多人都能有工作機會與些許收入。
此時絕大多數觀光客到撒哈拉的行程幾乎完全相同:騎駱駝到沙丘走走、睡睡帳篷,這讓啥都包了的廉價團大行其道,為了吸引消費者上門,大飯店開始在設備上拼比,帳篷區一座座冒出來,設備愈形現代齊全,完全不顧對沙漠生態衝擊地把都市享受給搬進沙漠裡來,也唯有資本雄厚者,才能如此操作並從中獲利。連帶地,觀光業者以圖文為夕陽中的沙丘美景大打廣告,不知情的觀光客也真以為來沙漠只有騎駱駝上沙丘這項活動了。
觀光客來到撒哈拉,想要「親近自然」,但那個「自然」往往是「被馴服的自然」,甚至是「想像中的自然」,而一個「被馴服且是想像中的自然」往往就是「受到傷害的自然」,在整體主流市場趨勢下,像我跟貝桑這樣推動生態旅遊的小規模經營者,吸引到的客源反倒有限。
鍵盤正義
然而在看似難解困境裡,仍有著改變的希望。
護樹事件最讓我深感詫異的,或許是藉由網路媒體發聲所凝聚的力量以及隨之而來的回響。此外,多數觀光客在來到撒哈拉之前,對於旅遊消費如何形塑沙漠人文與自然景觀,堪稱一無所知,這讓我更堅信有必要藉由國際網路來傳遞相關訊息,以喚醒更多意識。
「全球公民運動」究竟是不切實際的奢望,抑或可能付諸實踐?答案端視網路前的您是否意願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