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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Kama們──排灣族共同父職經驗

性平季刊精選輯II:太空人與小紅帽/多元文化與性別教育

達努巴克|時任高樹國中教師、花蓮教育大學多元文化研究所博士生丶原住民基層教師協會理事,今高雄市教育局學生諮商輔導中心督導

Photo by Zahra Amiri on Unsplash

排灣族傳統社會是強調相互合作社群意識的社會,部落內的生態以幾個貴族頭目為首,形成一種「集團」概念的生活共同體。每逢颱風季節,所有的年輕男人都必須全體行動,維護部落的安全,如有因農忙而母親無法照顧幼兒時,部落裡的女性們會充當奶媽,部落族人相互協助,任何一個家庭遇到難題,即使是深夜也是成群呼應幫忙解圍。這樣的社會風俗形成「共同親職」的現象,加上男性也被視為一個小孩的照顧者,父職成為一個多樣貌的角色,而女性因此大大減少了生育所帶來的限制。

關於kama

在排灣族的親屬稱謂裡,沒有「叔叔」、「伯伯」、「姑丈」、「阿姨」、「姑姑」、「嬸嬸」……,凡所有父母執輩的長輩們,男性均稱為「kama」[1]。女性均稱為「kina」。整個部落就好像一個大家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隨著稱呼而拉近了距離。母親最常給我的訓示:「遇到長者一定要稱呼kama或Kina,遇到更年長的要稱vuvu(所有祖父母輩的長者)。La kama, la Kina, la vuvu anga iten(看到長輩要尊稱對方kama,kina,vuvu)這樣才有禮貌。」每一個小孩子都由部落裡許多的kama、kina們共同照顧與教導,包括道德規條、群體關係、種植技術、打獵技能等。Kama……kama……小孩們這麼叫羞,每一個男性長輩都是你的「kama」,都是可以請益的對象。整個部落像是一個大家庭,而我相信每一個排灣族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會有許多的kama在他/她的生命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在我年紀很小時就知道有一天我會成為別人的kama,也因為母親輩份比較大,所以也早早就成了別人的kama,母親常對我說:「以後當人家的kama就是要這樣……人家就會講說這個男人好好,會照顧小孩子、會煮飯燒菜……。」有時候看到小朋友放學途中,母親看到了就會說:「這是XXX的孩子,也是swuqalak(你的孩子)。」媽媽會把一百元塞在我的手裡,要我遞給比我更小的小朋友,然後她就會說:「回家跟vuvu講,這是Kama達努巴克──Vuvu紹妮瑤的兒子──給的。」

別人稱呼你為kama,其意義大於叔叔、伯伯,這代表你跟小孩子的親近;代表了你/妳們是同樣一家人;代表你有一些東西可以教給下一代,代表你有一些責任在身上;代表你已經有了繼承者,代表你已經長大。

在我的生命中,有許多影響我、涉入我生命的kama,他們扮演著我心中的父職角色。本文將以敘事的方式,透過母親的口述談談我生命故事中的kama們,並試著探討排灣族的「kama」制度在遇到社會變遷時的狀況,以及kama文化的一些啟示。

我的名字──達努巴克

我的母親紹妮瑤(Sauniauv)是排灣族人,父親則是隨著國民政府播遷來台的榮民,因為母親不是長嗣,沒有自己的士地,而父親原本又不屬於部落裡的人,所以在父母結婚後一段時間,過著四處寄居的生活。根據母親的口述,當時為了要尋找可以棲身之處,所以就跟巴筏筏隆(Pavavalung)家族買了塊地,蓋了一間房子,我也在這幢房子出生長大。

在排灣族的社會階級中,巴筏筏隆家庭屬於貴族,而我們達列勒普(Talialep)家屬於平民階級。但Kina姆妮(Muni)跟Kama勞筏高不但沒有嫌棄我們,反而在與母親商量之後,決定要認我跟姊姊為義子女,並為我們起貴族名字,姊姊名為芬嫩(Veneng),而我便取為達努巴克(Danubak)。

民圈六十三年的時候,Tama[2]勞筏高跟Taina姆妮這樣想:「好像可以收紹妮瑤跟達伐烏(Tavauk)的兒子女兒為孩子,這樣額冷(Qeleng)跟桂一(Kwui)就會有兄弟姊妹了。」他/她們看到我這麼努力地工作,說以後我一定會幫這個家。於是召集了部落所有的頭目開會,Tama勞筏高說:「這是我們貴族要認小孩當自己的兒女,跟別人向貴族隨便地要個名字是不一樣的。」

對排灣族來說,就是平民渴慕擁有貴族的名字,有的人會用買的,但我們不是這樣,是因為這個頭目喜歡我這兩個小孩,可以跟他/她們的小孩互相照顧,才收養你/妳們的。但我還是怕外省爸爸會在意這件事,還有Tama維公(Vigun,筆者舅舅)跟Taina蓋伊(Kai,筆者舅嫣)可能會不願意,可能會說:「我們用什麼來換?」因為要取一個貴族的名字,給貴族收養,平民要哈很多很多的財產,要殺豬、送勒勒丹(陶壼)、飾刀、琉璃珠……,後來說好是因為Tama勞筏鬲自己很想要你/妳們這兩個小孩,所以我們什麼都不用給,他/她們才答應。反而是Taina勞筏高跟Tanai姆妮自己殺了豬,還宴請所有的貴族親戚們,還送了當天煮食用的大湯匙跟大鍋子送哈Tama維公,所以Tan1a勞筏高才當了你/妳們的kama。

(母親邵妮瑤Sauniauv口述)

對Kama勞筏高的印象僅剩幾張照片式的畫面:一張是他把我駝在背上帶我去看蜘蛛身人的表演;一張是在他負責管理工作的青年活動中心,畫面中的他正在修理被壓壞的乒乓球桌;另一張是他坐在長椅上,遠遠地我聽到沈沈的、重重的呼吸聲,他喚我到他腳邊,對我說了一些話,現在我試著想要記起,卻怎麼樣也記不得了。不久,他遠離人世,最後一個畫面是Kama勞筏高被放進墳穴時,母親在一旁傷心欲絕地哭泣著作勢要陪著下葬,我記得,我也哭了。

雖然他不久人世,但他卻提升了你/妳們的地位,他一定也很高興自己多了一封孩子。如果你/妳們兄弟姊妹互相照顧,他一定會更高興。

現在我告訴了你,你以後就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妳們一定互相照顧。不管年長的兄姊是否有錯,一定要講,不可以什麼都不管。我很鬲興你會想要知道自己的過去、我們家族的過去,這樣以後人家要問的時候,你就可以跟別人說自己的名字到底是怎麼來的,這是不可以亂說的。

(母親邵妮瑤Sauniauv口述)

一口飯一匙醬油

Taina姆妮後來跟Tama給力給勞(Giligilaw)結婚之後,他就認為自己要承接這個Kama的地位,所以也把你當自己的小孩來看,同樣的呵護。

(母親邵妮瑤Sauniauv口述)

Kama給力給勞生前最愛回憶的事,就是我跟姊姊放學回家就管叫他要東西吃,他總是笑笑說:「什麼都沒有,只有醬油。不然就配白糖……」一口飯一匙醬油,每次提到這個故事,總會引起一陣歡笑。有時就算母親工作到很晚,我們從來不擔心餓肚子,不擔心沒有飯吃。

身為榮民退伍的外省籍老兵,Kama給力給勞對部落文化的學習與認同,讓身邊的親戚朋友們印象深刻,從小孩子出生的敬拜禮到姊姊的結婚喜宴,哪一項不是Kama給力給勞一手包辦!他努力想要學習排灣族的語言,但發音總是讓人啼笑皆非,這些點點滴滴讓姪兒姪女們難以忘懷,不時拿出來開開玩笑,就好像他從沒有離開我們一樣。

你將來會成為一個老師

每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會遇到對自己影響很深的重要人物,Kama勒凱(Legai)就是影響我最深的人之一。他不見得教了我多少技能與手藝,但他以我為榮的驕傲在我心中烙下努力不懈的印記,所有成就原動力就來自他對我這個小毛頭不斷的鼓勵。Kama勒凱是Kina姆妮的哥哥,就住在我家隔壁,由於早期用酒精來澆熄自己繁盛的青春,老年時得獨自承受病痛,他總是一個人默默坐在走廊的躺椅上,看著人來人往,偶爾朦朧中模糊陳述自己英雄式的過去。

小時候,常常跟著Kama勒凱上山打獵,任何一根野草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美味,一根不起眼的竹子會成為湯匙、水管,或各種各樣的玩具。他會設各式各樣的陷阱,有時從山上帶小動物回來給我們當寵物,最常看到他的動作就是在火堆前燒烤剛獵來的戰利品,燒烤是為了讓食物保存久一點。

每次Tama勒凱向別人介紹說你跟姊姊是他的小孩的時候,他總是相當相當地興奮,所以你想Tama勒凱怎麼會對你/妳們這麼好,是因為他把你/妳們雷成自己的小孩啊。

(母親邵妮瑤Sauniauv口述)

高中畢業那一年,我沒有考上大學,於是遠行到城市去謀生,開始過著流放的生活。每當放假回到家鄉,Kama勒凱總是坐在長椅上向我問候:「回家了嗎?」我羞愧到了極點,我不知道怎麼跟他說我現在一無是處,什麼大學都沒有考上,但他總是對他的朋友說:「Tiza mana wul isemang sinsi a nutavilil(他以後要當老師)。」為了這句話,我也不斷努力希望有一天成為Kama勒凱口中的老師。

民國90年2月19日,Kama勒凱終不敵酒精的侵蝕蒙主寵召,我心中的精神領袖──Kama勒凱還是離開了人間。當天下午,我到戶政事務所變更為原住民身份。有時候姓名的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而我變更為原住民身份只是為了傳繼我kama們的nasi(氣息)。我試著用「達努巴克」向人介紹我自己──那是屬於排灣族的名字,這個名字是有意義的,是帶有祖靈祝福的。

還有·····

Kama雷本(Lipun)生前在衛生所擔任技工,小時候我生了病都是他載著我到處求醫。永遠記得那台野狼一二五,我坐在日光照射得發燙的油箱上,Kama雷本有時候會叫我抓著手把,就像是我自己操控著這台野狼機車一樣那麼地神氣。

Kama葛里馬勞(Kalimalaw)是村子裏最厲害的技工師父,每當教會或學校有什麼重大節慶需要人幫忙搭設司令台或傳統住屋,一定找得到他的身影,我家老厝就是出自他之手。國中時住學校宿舍,雖然一個禮拜才一次往返的機會,但Kama葛里馬勞總不辭辛勞地開著搬運車送我到學校,搬運車的速度相當慢,一般汽車30分鐘的車程,變成了三個小時才到得了目的地。不過,一路上都能聽到Kama葛里馬勞的歌聲,填補著我淡淡的鄉愁。

社會文化的轉變

有些族人會覺得這樣的稱謂關係很難分,尤其在部落日漸進入到工商社會時,單一的稱謂不容易誤人分辨親疏遠近。另外,語言的流失與部落教育的失傳,尤其在更細微的漢民族稱謂在社會課本中教給排灣族的小孩子之後,讓不分彼此的稱謂系統逐漸消失。我曾經跟原住民學生說不要叫我老師,如果你要叫我的話就叫『kama』或『kaka(兄弟姊妹)』。」學生笑著,但怎麼樣也叫不出聲來。眼看著「重男輕女」的父權觀念取代原有観念,佔據了新一代的排灣族人,過去男女平等社會下的「好男人」可能難再出現,更別說一個肩負起共同父職的男性。

我不想美化排灣族的稱謂有多好,我也不能天真地認為所有排灣族人都有這樣的想法,或許居住型態、群己關係也會影響著人與人的親疏遠近。但不論如何,如果要說有什麼排灣族傳統是可以保留下來的,我想這樣的稱謂系統是需要保存的。

後記

此文完成,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感傷,因為,在我的kama世界中,一直都沒有我自己親生父親的影子在,至少意識上是。「我的爸爸在哪裡?」爸爸自軍中榮退之後,就在一間工此廠擔任警衛工作,一個禮拜最多只回來一次,幼小對他的印象是一片空白。我想這些感傷可能來自父親與排灣族生活環境格格不入,或者爸爸無法滿足排灣族社會期待中的父親角色。這個部分對我來說,又是人生的另一項必須要完成的功課。

[1]本文所有排灣族語,皆以羅馬拼音記。
[2]
tama、tama意思同kama、kina,差別在於前者乃指稠別人的父母執塑。比如筆者母親向我提到我的kama葛里馬勞時,她會説「我剛剛看到tama葛里馬勞往山上去。」

學生適用的討論題目:分享與討論

Q:本文提到排灣族文化裡從稱謂反映出共同親職的觀念,這跟漢文化的親屬稱謂有何不同?你還可以舉出其他文化不同的親屬稱謂方式和親屬關係嗎?

Q:作者在文章中感念好幾位父執長輩,你呢?曾有對你造成深刻影響的父母執輩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