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rxougqbfbx0oqtru

一個心理師在母職前後的內在與外在世界

Her Stories

江淑蓉|全職媽媽、兒童心理師

我現在是個全職媽媽,我的孩子兩歲半。當媽媽之前,我是在醫院工作的臨床兒童心理師,主要的工作對象是0 ~ 18 歲的孩子,還有他們的爸媽、老師。在成為一個母親並離開原有的工作場域後,對於性別想法、女性議題,我發現自己有著更切身的經驗感受,本文將試著整理我在這段歷程中的內在/外在世界相互作用。

醫院心理師的性別多元與接納經驗

在父權結構為主的醫院系統下,我工作所處的精神科,相對下應算是個男女
平權的環境,原因可能與精神醫學、心理學領域強調自我覺察、包容、多元尊重有關,所以較易去性別刻板化,讓個別特質呈現與成長。

舉例來說,工作時我們都有機會遇到如同志、跨性別的個案,我們的角色就是理解他們的生命故事歷程並進而支持。在他們身上可聽到、學到好多性別的議題,這些從學理與案主身上的學習、生活經驗與個人反思,都會打破我們原有的性別角色框架,有助於調適過往的、固化的性別經驗和看法,同事間也較能接納彼此獨有的特質表現。

再進一步來說,心理師的工作也容易呈現整合與多元的特質。我還記得,當我需要去評估有暴力傾向的男性個案時,和其他所有的同事一樣,不論男女,都須先冷靜設想好自保逃生的路線,並在會談評估過程堅毅肯定但又溫和同理地面對這位個案,在必要時也要懂得求助,這些刻板上相斥的男女特有的特質(冷靜堅毅肯定、溫和同理求助),很自然地會同時去性別化地出現在我們工作時。

在這樣來來回回地磨合與練習中,我們心中的自己,積累出的特質與信念不再單一或刻板特定,會是一個較豐富的人的樣子。我們自己也得以更接納這樣的自己,而不是小時候誰講過的:「女生就是要有女生樣子,不可能那麼冷靜勇敢來面對危險情境;男生就是要有男生的樣子,沒法那麼溫和或是向外求助。」

Photo by 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 on Unsplash

心理師工作個案的性別因素干擾

當然,工作時也會遇到性別因素帶來的干擾,像是:個案的性別互動經驗有特殊影響。這時可能會指定某性別的心理師,若與個案預期的性別不同,要進入穩定信任的治療關係可是滿費工夫的。又如個案可能帶著父權角色前來,就會增加工作難度,像我自己和有些孩子個案的父親會談時,孩子父親的父權角色會自然顯現,他可能會先否定我身為女性的專業角色,不論聆聽建議或討論都有困難,而面對這項既有性別印象因素帶來的干擾,有時也僅能退而求其次,先以達成基本協議的方式(如不再打孩子)來進行,再慢慢建立關係與調整互動。

心理師行業中的反孕產歧視現象

在許多行業,對於女性會出現孕產歧視的情況,可能會避免交付重要工作與職位,或擔心工作成效。在心理師的行業裡,倒是有點反過來。男性心理師也常出現好爸爸的角色,需要家庭育兒而協調工作;女性心理師在孕產期過後,繼續回到職場上的情形也多見。所以主管對待男或女性心理師大多同樣給予支持、調適的空間,相互配合完成專業工作。

而對一同工作的個案來說,心理師反而常收到的訊息是,因為尚未結婚生子而受到質疑,被認為因沒有過這些經歷不可能給予專業協助。由這個角度看來,若有家庭育兒的心理師,似能免去個案的直覺質疑,減少工作干擾。當然,這也是一種不平等的「歧視」,有許多心理師未走入婚姻育兒,但在人生經驗與個案學習上不斷累積,專業度上是很被肯定的。

我們舉兒童精神分析大師溫尼考特來說,他本身並沒有孩子,但他接觸許多母子、和許多孩子深入工作,後來提出像「夠好的母親」等母嬰相關理論,廣為流傳,並被譽為最能掌握成為母親這種感覺的人(Rodman, 2010; Winnicott, 2009)。

Photo by Suhyeon Choi on Unsplash

母職帶來的職業衝擊與自我影響

當媽媽之後,因為想更投入在孩子和我自己的生命裡,所以我暫時轉職為全職媽媽。至今兩年多的時間,並沒有正式的臨床工作,但有參與專業上的讀書會與訓練,偶有受邀分享談論兒童心理學與親職間的議題。在這段全職媽媽的特別時光裡,我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經驗帶來的成長,以及內在自我力量的展現,是我原先離開職場沒料想到的。在這個倡導平權、女性要保有工作與自我的時代環境裡,也許可以提供大家一些經驗分享。

全職媽媽帶來的女性力量平衡

如前面談到的,在心理師的工作裡,滿需要女性特質的展現。原以為我尚能掌握自己的女性特質,也能如實地表現出來,但在當媽媽後,當我一方面沉浸在母嬰連結的關係裡,時刻為孩子成長而感到喜悅時,我卻發現,自己對於母性的抗拒―我擔心著過度展現像是撫育、溫柔、守護等女性特質時會帶來問題。

與自己對話,我覺得這可能來自於,害怕自己像我的柔性母親在過往強烈的父權社會下受壓迫地生活,也有直覺想脫離社會一脈地讚揚母性角色的框架。而由於我是全職媽媽的關係,一時之間環境中也缺少了男性特質展現的機會,沒有傳統上的社會成就評價回饋來源。即使讀著自己所學的兒童心理學書籍中,我所景仰的溫尼考特(Winnicott)說「母親的貢獻正因為太偉大了,反而受到低估」時(Winnicott, 2009),我仍感覺到自己失去平衡。

後來,在與我自己的心理治療師工作過程,我才慢慢找回像是榮格(Jung)所說的,「兩性皆有陰陽兩種成分的特質,只是程度上的差異」(Stein, 2015),並且重新發掘女性代表的滋養、撫育對於人與自我的成長有著的強大力量,而再次接納陰性的自我。同時也試圖在不同過往的面向上展現我可能的陽性特質,像是當媽媽後的果斷、勇敢、獨立,需要負責照顧另一個生命並嘗試與先生面對面地面質溝通。

而在這樣的整合之後,我發現自己更能接納自己的樣子,也更能接納我先生,接納他不在我預期下展現出陰性特質的樣子,以及我們同時展現陽性特質時要如何避免過度碰撞與合作。我想,這樣整合與深化過的女性力量,在我後續再回到心理師工作時能有助益,就像我現在參加訓練與讀書會時,已能更自在地談論女性力量與母嬰連結等議題。

Photo by Wonderlane on Unsplash

全職媽媽帶來的職業震盪與社會連結

雖然在離開職場前,我是想好並願意選擇成為全職媽媽,也享受著母子時光,但仍免不了出現身為全時母職的焦慮與沮喪。工作成就與職業身分帶來的社會評價沒有了,持續深入專業訓練的自我成長減少許多,更別論過往直接從外在標準植入的自我實現可能。看著其他同業女性維持著她們認為的家庭育兒與事業的平衡,我也迷惘失落了,對於多年後回到職場的景象也感到不安。

但也由於這段迷失與失去社會身分的過程,讓我重新面對自己,問問自己:「我是誰?我想做和可以做什麼?當我是這樣一個全職媽媽時,我怎樣看待自己?」開始這樣思索後,我想起沙遊治療師曾分析近代家庭女性與職業女性的情況,兩者有可能同樣陷入都在為外在或他人付出的低自尊中,家庭女性為了沒有更多自我表現而失望,職業女性則為了沒有結婚生子(或照顧家庭)而有罪惡感(Bradway & McCoard, 2005)。往這個脈絡,我反而覺得自己能逐漸脫下社會對於女性的評價框架,回到生命中的現實歷程,回到我選擇全職媽媽的初衷,好好地陪伴孩子和自己。

現在,我因為日日陪伴孩子生活、遊戲,能夠真真切切地和許多家長、孩子互動交朋友,引發許多我對人、對孩子、對關係等議題的思考,這是過去在心理治療室內難有的經驗和收穫。當我和我的心理治療師談論時,發現這樣的成長也相當難得,尤其對一個心理師而言;而當我再次參與心理師的讀書會與訓練時,我也能從這些新經驗中分享觀點,描述親職的感受與歷程,這也是我獲得的專業成長。

我也和一群媽媽爸爸發現,臺灣公園遊戲場會限縮兒童遊戲與發展的情形,而帶著孩子一同發聲,積極努力爭取孩子的遊戲權。這其實很有趣,參與這個社運的爭取過程,讓我和孩子更關心自身所處的社會環境,我自己也從全職媽媽的斷層中再次與社會連結,並倡導過去我學兒童心理時就向家長們疾呼的兒童遊戲的重要性,這樣看來我不也在自我實現著?而且這條自我成長與自我實現的路程,超乎我預想的面向啊!

Photo by Paul Hanaoka on Unsplash

再看女性的自我成長與實現

人的自我成長或自我實現是重要的,而在現代女性要選擇成為母職與否的時候,常面臨自我成長或實現會中斷的擔憂,或者另一面社會風氣傾向催生超人媽媽,也就是同時能兼顧事業、家庭育兒、自我的女性樣貌,但實際上反倒可能給予女性過高的壓力與評價框架,反觀來看男性只要嘗試去做上述面向的其中一環,都較易獲得鼓勵肯定。

而我自己,在經歷從全職心理師到全職媽媽的過程裡,也走著這個焦慮、壓力、探詢、再回到自己的歷程,也幸運地發現,其實人只要努力做自己、與自己對話,生命經歷中帶來的自我成長並不會中斷,而可能會積累更多元面向的資源力量,有著不同段落、不同時空的自我實現,自我成長與自我實現也都是一段一段地螺旋前進。

Photo by Rowan Chestnut on Unsplash

參考文獻

  • Winnicott, D. 著,朱恩伶譯(2009)。《媽媽的貼心書》。臺北:心靈工坊文化。
  • Bradway, K. & McCoard, B. 著,曾仁美、朱惠英、高慧芬譯(2005)。《沙遊:非語言的心靈療法》。臺北:五南。
  • Stein, M. 著,朱侃如譯(2015)。《榮格心靈地圖》。新北市:立緒。
  • Rodman, R. 著,吳建芝、簡意玲、劉書岑譯(2010)。《溫尼考特這個人》。臺北:心靈工坊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