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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行在自己的方向感─汪聖瑛船長

特別企劃/人物專訪─站在邊陲看世界

呂明蓁(Meg)、本刊助編群 / 採訪,李耘衣 / 整理

呂老師您好,很感謝你們覺得我的故事值得在季刊上分享。我一直覺得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能力走到今天這一步,但如果可以inspire( 啟發) 就算一個人, 我都非常願意分享。
( 來自汪聖瑛Messenger 的訊息)
到來冰島的第一年,汪聖瑛和友人一起爬山健行,來到高點,她開心地在拿著撿到的冰島國旗,和自己居住的伊薩菲厄澤(Ísafjörður) 小鎮合照。(photo by Jamie Carroll)

週六傍晚5 點,Meg 和我並肩坐在會議室案前,想像著大海的畫面。稍後我們將訪問臺灣女船長──汪聖瑛。早在去年(2020) 秋,Meg 就曾提過她,她在《消失的國界》節目看見聖瑛受訪,當時的她正在冰島擔任領港的工作,不到三分鐘的畫面,卻已勾起Meg 對她 、她的生活、她的經歷感到好奇。

「Hey,我是聖瑛!」聖瑛上線了,她坐在窗前對著螢幕鏡頭和我們熱情地打招呼。現在是冰島上午 9 時許,窗外的天空仍一片的漆黑,屋裡的燈光顯得溫暖。

大海一體兩面,靜謐然而危險,而海上的漂流卻是浪漫又孤獨。臺灣四周環海,若從 16 世紀的大航海時代算起,臺灣的海上貿易與港務發展已有一段長遠的歷史,與歐陸也有著深厚的淵源。由於海事工作場域的文化特殊性,生活中很少遇見從事海事船務工作的女性。訪談自然而然從她的成長背景展開。

獨處的童年,長成了現在的自己

聖瑛自謙地說她是船員的女兒¹,1982 年出生的她,印象中父親經常缺席,往往一跑船就是離家一年。她還有位年長她 5 歲的哥哥,但因為年齡差距,小時候她很難和哥哥玩在一塊兒,後來哥哥上了五專住校,家裡就剩下身為忙碌職業婦女的母親和她兩個人。「我媽上班很忙,所以我小時候有很多時間獨處。我一個人在家最愉快的休閒活動就是看錄影帶,我幾乎可以把台詞都背下來!」在這樣的成長環境下,待她再大一點,母親已經習慣找她協助家務,舉凡換燈泡之類的修繕工作,她成為爬梯登高的那位。

[1]編按:聖瑛的父親擔任商船船長。

與母親的日常,直到她上高中才有了變化。聖瑛想起自己讀高中的階段,「我非常享受那一段住校的時光。我那時候知道我有能力照顧自己,而且更脫離了在家裡『被照顧』的角色」。儘管她與母親都是獨立的女性,但提到母親,聖瑛說她雖然和傳統媽媽一樣,希望小孩讀書、工作,然後嫁人,但母親的思想其實非常開放。「我後來都先斬後奏,很多事已經做了決定再跟家裡說,我媽接到電話,只是一聲『喔』,也不會要求我改變。」

商船系是意外的選擇

汪聖瑛和臺灣多數的六、七年級生一樣,高三酷暑經歷了大學聯考,填寫志願等待放榜。「我當時是以國立大學的前提下,將海大商船系填進志願,而且我填在很後面。」20 年前的她,並沒意料到自己會考進海洋大學,和父親一樣也踏上海事領域。「這是一個意外」,曾經嘗試轉系未果的她,2004 年畢業後,旋即考上三副² 證照,找到了見習的機會。

[2]商船工作人員有不同編制,其中「甲級船員」分為船長、大副、二副、三副等。船長擔任整艘船的「指揮官」,各級船副有各自的輪班時間與職守。

當時的她明白,這見習機會非常難得。尤其,過去是屬於男性居多的船員工作,幾乎不進用女性。「既然是命運的安排,不去嘗試我怎麼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汪聖瑛說。

差別待遇激起的鬥志

剛出社會的她只想著如何賺錢、存錢。「船員」是她進入職場的第一份工作,她的第一家船公司要求女性員工穿著制服窄裙上班,對於服儀規定,聖瑛曾經提出異議,「我必須騎車去公司,風那麼涼,而且穿窄裙做事也不方便,為什麼不能穿褲子?」她又想起另一個不愉快的經驗,當時的船公司對她提出許多證照要求,包含外語多益(TOEIC)認證要考到 650 分,但後來才知道,與她同職等的男同事只被要求考到 400 分。面對公司隱性的差別待遇,以及無法搬上檯面的性別二分法,22 歲的她,只能暫時壓抑著心中的異見。但對於工作和專業的學習動力,是無法被壓抑的。

聖瑛告訴自己,「既然上了船,那我就證明給你看。」

後來,汪聖瑛接受挑戰,按公司要求去參加很多訓練,她一路破關,達到公司提出的各種要求,正式擔任三副,登船見習。有時她也會被船上同事「善意」提醒,生理期來的時候別去機艙,會非常累喔。聖瑛心裡當然明白這種暗示,卻也一笑置之。漂在海上的日子,除了日常公務與學習,下工後的她看了大量電影,以度過這段漫長時光。職場上的不愉快讓聖瑛興起離職的念頭。2006 年聖瑛遞出辭呈,然而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公司卻來了一份帳單,事後追討這些訓練費用。「我真的很生氣,但我還是借錢來付這些費用。後來想想,我付了錢也通過考核,但公司之後卻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所以我
要求公司必須給我訓練通過的證明。其實那些證照沒什麼太大的用途,我只是對於公司的做法感到非常氣憤。」

同年,聖瑛下了船飛往紐約研修短期的電影製作課程。當時她的英文不如現在流利,聽懂約六七成,她也因此看見自己的限制與努力的方向。語言是打開另一個世界的工具與通道,如同她在海事船務專業一樣,她願意投入更多時間讓自己更精進去學習。聖瑛這樣形容自己,「以我的個性來說,我會很想知道事情的全貌,所以當我對一件事物感到興趣而投入的時候,我就會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去了解這件事,看得究竟。」

百年船公司的「女力示範」

甫從紐約回到臺灣的聖瑛耗盡積蓄,她想盡快找到工作返回職場。她告訴自己,只要有機會工作,無論登上哪艘船,她都要好好把握。

幸運的是,另一家船公司剛好缺船員,她毫不猶豫地應徵並順利登船。聖瑛在新公司表現優異,不僅考績達標,更獲得船長的推薦函,她從三副升上二副。聖瑛後來追溯了公司的背景,發現這間公司早在清代就成立了。一樣是臺灣的船公司,但歷史更悠久,聖瑛也一度遲疑是否會遭遇之前的窘境。

不意外的是,她的主管直接了當告訴她,自公司成立以來,女船員頂多只能做到二副,更多時候是調派岸勤擔任行政職,很難晉升到大副。聖瑛暗自記在心裡。在新公司航行的日子裡,她不浪費時間,總是想要多做一點,證明自己的實力,例如在閒暇之餘翻看輪船的說明書,了解輪船結構的全貌,思考如何去處理和應對突發狀況。

2010 年,百年船公司打破了百多年來的先例,29 歲的汪聖瑛升上大副。她還記得,那年她代表公司出席「友善職場優良事業單位評選獎勵活動」頒獎典禮,還和當時勞委會主委王如玄合照³。

[3]相關報導: 唐鎮宇(2010 年 12 月 11 日)承父志 7 年級女大副 立志當船長。中國時報。
https://reurl.cc/GdeYRv

Meg 忽然想起,「對啊,2000 年後的臺灣,性別平權運動一波接著一波,尤其在勞動場域對於性別平權的呼求更是風起雲湧」。回顧臺灣性平運動的歷史,20 世紀末民間團體的呼籲爭取,讓臺灣行政單位開始改變,自21 世紀開始積極推動性別主流化。從 2002 年公布《兩性工作平等法》,2004 年實行《性別平等教育法》,直到 2005 年總統府更是成立了「性別主流化」諮詢顧問小組。Meg 認為聖瑛一直在為自己的職場專業作準備,而她再度投入職場的時間點,順勢乘著這波性平浪潮。

我們問聖瑛,後來擔任船長,是什麼感覺?肩上的四條槓需要扛起哪些任務?聖瑛不諱言地說,那年她 31 歲,入行 9 年升上船長,其實肩負的管理工作讓她壓力很大。也由於職業文化的特殊性,身為船長,她朝夕與船員相處,管理者有其權衡輕重的方式。這段期間,聖瑛在心理上非常辛苦,但她為自己設下高標準,抗住壓力,後來身體卻出現一些狀況,例如會莫名心悸,但查不到原因。然而擔負船長的責任和目標,不能因此轉向,她亦步亦趨的學習與適應,毫不退縮。

雖然新公司在職場性平工作有積極的作為,但同事的觀念卻不是一年半載就有所轉變。她想起了擔任船長期間的一次外派工作調度的內部面試,儘管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還是感受到面試官先入為主的探問:「在美國不會開車不行耶?」聖瑛心想,我都學會駕船了,怎麼不能學開車?假如今天她是男性,是否就不會被詢問類似的問題?

我們好奇問她,為什麼妳會用這麼大的力氣去爭取這些機會?聖瑛直言,她會如此努力,是有一種使命感,因為她是這艘船上、這家公司,或是臺灣海事工作場域中少數被重用的女性,假如她能夠做好,就可以為未來更多和她遭遇相同困擾的女船員,撐出新的機會。回想這段經歷,她覺得當時的自己很勇敢,她的公司也非常勇敢。即使是經歷過不平等對待,她事後認為這反而是一種無形的動力,推著她前進,每個人和每個崗位都在嘗試新的模式,「既然機會出現了,就要好好把握」。聖瑛有意識地在她的行業裡,扮演「第一個」打破這些傳統觀念的「女力示範」。

40 歲前的人生解鎖──女船長的冰島生活

在汪聖瑛成為船長的航道中,她徬徨過,也曾向前輩請教。然而,但在過去鮮少有女性船員的時代,聖瑛的男性前輩也沒先例可循,給她的多是與期待不相謀合的反饋,「幾次經驗下來,我決定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她暗自希望能在 40 歲以前,取得更專業的學歷並學習新知,一份自我增能的歷練,離開舊有的壓抑環境,嘗試另一種全新的生活。她盤點自己的能力與資源,上網搜尋和她工作領域相關的課程,替自己創造不同的機會。

於是,現在的她到了冰島。

「我開始上網搜尋有關 marine enviroment ( 海洋環境) 的課程,後來找到了
Coastal and Marine Management ( 海岸與海洋管理) 學程,仔細一看,學校遠在北歐,位在以峽灣聞名的冰島。我實在是太好奇國外的生活,學校接受我的申請後,我人就到冰島了!」聖瑛這屆的學生有 24 位,女性占比超過半數,但只有兩位亞洲人─她,以及另一位長期在歐洲工作的印尼同學。申請這個課程的人來自不同專業背景, 大多的課程目標會要求修業學生運用自己的知識和經驗,完成一個計畫(project)。第一年需用較多的時間修課、寫報告;第二年則是提出計畫,完成研究論文。有些人僅用 18 個月就完成了學業。

2018 年 9 月,聖瑛如願開始了她在冰島的課業。學程期間的長假,她半工半讀兼寫論文,聖瑛的研究主在探究冰島伊薩菲厄澤(Ísafjörður) 來港的外國郵輪是否遵守冰島的污染防治法規⁴。為什麼想到這主題,則是因為在地人常常會有隱憂郵輪給當地帶來的環境壓力,甚至是汙染。論文結果發現確實有少部分郵輪違法並排放廢水(gray water)流入冰島海域。目前冰島的廢水排放法規比國際法嚴格,運載千人的郵輪廢水是貨輪的數百倍,在國際間卻沒有一個嚴格的法則可遵循。因此,她進而提出建議該如何預防違法,並希望國際重視廢水問題,及時修改國際法規,減少郵輪對海洋的環境壓力。2019 年夏天,聖瑛一面做調查、寫論文,同時在冰島打工,找到一份領港船船長的工作,公司甚至鼓勵她邊做邊學。聖瑛開始在冰島駕駛 12 米以下的領港艇,接送領港,並協助船舶進出。2019 年 10 月,聖瑛曾短期回到臺灣專心寫論文,2020 年4 月她申請到冰島領港工作,又回到冰島。同年 5 月發表論文,6 月畢業拿到學位,並在冰島定居生活。

[4]汪聖瑛的論文題目為 Environmental compliance and practices of cruise ships in Iceland: An exploratory case study ‒ port of Ísafjörður. 
相關內容可參考
https://www.uw.is/events_list/Environmental_compliance_and_practices_of_cruise_ships_in_Iceland/

聖瑛告訴我們,她很享受她目前在冰島的生活方式,作息規律,也有更多時間貼近大自然,「而且我確認過,我應該是我住的冰島伊薩菲厄澤小鎮上,唯一的臺灣人 」⁵,聖瑛哈哈大笑地說著。

[5]聖瑛表示她所居住的鎮上,還是有少部分因婚姻移居的菲律賓人和泰國人。但冰島因與跟歐盟互有協議,若有職缺要先錄取歐洲人,在她所居住區域,幾乎沒有像她一樣拿工作簽證定居的亞裔人士。
( 鄭雅菁/ 攝)

冰島的職場經驗與性別平權

Meg 請聖瑛分享她在冰島工作時的性別觀察。聖瑛說:「你們知道嗎?其實冰島幾乎沒有女性擔任船員的工作,比臺灣還弱。他們在報導時,總是用一種很不好意思的口吻去談論這件事。」Meg 和我在驚訝之餘,接續又問了冰島是否有同工不同酬的情形或是單身條款?聖瑛倒是很肯定的回答,船員的工作採合約制,在簽約時反而不用擔心,薪資標準非常透明,有清楚的規定,休假時間也蠻長的。「不過我還是會擔心,如果女性懷孕了,會不會擔憂讓同事去cover( 承擔)她的工作。但冰島的假期很長,也非常鼓勵大家生產,當地人早婚早孕算蠻普遍的。」

我們再聊到身體界限。在充滿陽剛氣質的工作場域,聖瑛是否曾遭受到騷擾或霸凌,又用什麼方式去化解?聖瑛說,其實職場性騷擾、

性霸凌不分國家、不分地點。她曾遇過一位男同事習慣性從背後碰觸她打招呼,這讓她很不舒服,她當下就反應自己的不適,同事後來也就不再這麼做。關於身體接觸的距離,聖瑛認為應該直接反應,告訴別人自己的身體界限。目前的教育模式,應該讓男性知道什麼動作是不妥當的,可能造成他人的不舒服,而不是單單的去教導女性如何保護自己。她目前任職的公司,就有HR ( 人力資源) 的部門獨立運作,去調停或排解類似的糾紛。在臺灣,現在有《性別工作平等法》可依循,而她以前任職百年船公司,當時就設有專
線跟信箱,提供職員申訴管道。

關於性別平等─不用再去爭取的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

聖瑛回過頭來思考自己初入職場和多年後的差異,她覺得現代人是幸福的,至少現在資訊非常方便,大家能有更多機會和管道,將自己從傳統性別刻板印象中得到鬆綁,無論求學、求職,只要掌握機會、勇於嘗試,都能為自己創造不同的可能性。「與其去遵循或詢問他人意見,不如問怎麼做對自己才是最好的。只有行動才知道問題的所在!」。聖瑛告訴我們,如果今天她的努力可以被認可並打破成規,除了能為將來有意從事商船業的女性提供一個很好的示範,也破除性別框架,一步步走向真正的性別平權。

不用再去爭取的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汪聖瑛堅定地說。

聖瑛經常帶著愛犬Píla 前往鎮上Djúpvegur 小徑散步。
難得在冰島冬晝,見到中午露面的陽光。( 汪聖瑛/ 攝)

後記

如果用 Google 搜尋「冰島臺灣女性船長」,幾乎沒有任何資料,但搜尋臺灣女性船長,一定會出現汪聖瑛的名字。在採訪之前,除了幾篇報導外,我們沒有聖瑛直接的聯繫方式,編輯們透過聖瑛父親友人的臉書分享,再繼續往下搜尋找到被 tag 的聖瑛。當時我們並不知道聖瑛正在冰島,但姑且一試,送出了邀請。聖瑛很快回覆我們,排除了時差,盡快和我們敲定專訪的時間。

這場訪談除了 Meg,助編部的同事都在線上聆聽或參與。愉快的對談大約一個半鐘頭,聖瑛在冰島家屋後的窗景,隨著時間漸漸轉明。我們嚮往的已經不是最初的大海,而是北歐的明亮的天空。她已和友人約好待會到戶外登山健行。「我非常享受目前在冰島的生活」,聖瑛自言道,對她而言,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因此她目前不會去做太長期的規劃,她目前把重心放在「生活」而不是生存。

訪談最後,聖瑛再度說起:「我的故事,哪怕只能影響一個人,我都願意分享。」我們想像著聖瑛踏在雪地上,時為鬆軟時又脆響的腳步聲,大口呼吸著自由,獻上所有對她的祝福。

2020 年5 月18 日,汪聖瑛在冰島上工的第一天。由公司的資深船長帶領登船見習,她順利通過測驗,正式成為冰島第一位女性領港船船長。(photo by Guðmundur Magnús Kristjáns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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