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企畫 / 少年不戴花 — 不忘那個溫柔的玫瑰少年
傅弘毅|寬欣心理治療所諮商心理師
「你很娘耶!」這是那天在晤談室中,一個孩子對我的挑釁。
如果是你在現場,你會選擇怎麼樣的回應?
A 不能隨便說人家娘,這樣是性別歧視
B 你這樣說,讓我覺得…… (反應我聽到這個詞的感受)
C 這樣讓我不舒服,請跟我道歉
怎麼回應比較好呢?我們先來想想,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群體的地方就會出現人際衝突,甚至衝突在一個群體其實存在著某種程度的功能,如避免群體僵化、邁向意見整合等效果。
而在某種情況下,人際衝突會變成欺凌行為,目前尤其在教育現場,多使用霸凌( bulling )來說這個現象,根據教育部的定義,霸凌是個人或集體以某種方式使他人處於具敵意或不友善的環境中;我想提供更實質經驗的定義,在《霸凌是什麼》一書中提及霸凌的三要素:權力、受害性的事實存在
及持續性、反復性(李欣怡譯, 2017 )。
我們可以這樣說,霸凌真正的關鍵是,霸凌方在某些權力優勢下,讓被霸凌方無法輕易的反擊,因而產生不對等關係,所以霸凌也是獲取權力的過程。
也就是說,霸凌是群體中劃分階級的過程。如同中研院學者吳齊殷( 2018 )提及尋找在少年發展自我的過程中,找到能接納自己的團體是重要的任務,而為了在團體中鞏固地位,就常是霸凌發揮功用的時候。所以若要討論霸凌,要看見這個群體的現象才能窺見全貌。
首先,一旦我們接受霸凌的目的是劃分出群體的階級,就要能夠辨識這時候會產生內、外團體認同。這是劃分「不一樣」的過程,透過我們不一樣的辨識,就能更穩固的確保我是屬於這個內團體的一分子,而你屬於外團體。
在少年的發展歷程中,有什麼東西能夠分出彼此不一樣呢?最常見的,其實是外觀,還記得小學時最常見的劃分手段,其實是「他很髒、很臭。」在我的實務經驗中,這個大概在小學一年級,甚至更早就會看見。
性別出現的時間,尤其在中年級之後,生理性別的存在感會越來越強,若用
二元性別論之,男性與女性的分眾會越來越明顯,形成了各自的內、外團體。接回前面提到的論述,內團體的彼此會開始找尋彼此的共同特質,藉此更加確認我們的相似度,陽剛特質、陰柔特質就在這樣的認同歷程中,漸漸越來越僵化與穩固。性別歧視的語言就會在這階段開始被發展出來,每一次的出現,都是一次的區分出外團體以及穩固內團體,而性別刻板印象,也會在此時越來越堅固。
有些霸凌,會以性別作為主要的攻擊,但如果我們回到現象的觀察,會發現
這些攻擊行為其實都是手段,其實一切都在於群體之間的權力鬥爭。
身爲心理師,我會怎麼做?
當天我聽見了這個孩子對我的挑釁,我當天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讓自己沒有強烈的情緒起伏,沒有針對他這句話做出立即的回應,就在他幾次的挑釁之後,我回應他了:
我:你好像是想罵我,但我並不覺得娘是罵人的話耶?
(他直愣愣看著我,還在思考這個不如他預期的發展)
我:罵人沒達成效果,是不是很生氣!
(他又嘗試了幾次,我一樣是沒有反應的繼續做自己的事。)
之後以及接下來的晤談,我們就沒有再出現了這句話。(當然他還是有其他的挑釁用語。)
我 的 這 個 回 應, 主 要 想 完 成 一 件事⸺讓這個「罵」不會成功。一旦我們採取如前述三個選項的剛性說服的策略,雖然是有可能讓對方理解,從此改變自己的性別的看法,但我們都知道,這其實機率非常低。更常常發生的是,說服通常代表了立場劃分,尤其在關係情感連結不夠強、權力不平等等情況下,我們也正在建構內團體與外團體。
所以我做的方式,主要在柔性的改變現象,像是這個挑釁行為沒有得逞,這也就讓對方經驗了這並非挑釁最好的方式。也重新解構了「娘」的定義,拉出他的詮釋可能性。雖然我還沒做到他可以對性別有更多重的認識,但我們逐漸調整了「原本罵人『娘』是可以畫分內外團體」的現象。
那我們都不說理嗎?理論不是告訴我們不了解才是歧視的根源,但要記得,這個不了解,不是指對多元性別的不了解,而是對「這個群體」的不了解,曾經有一個網路上流傳的社會實驗影片,讓一個女權主義者以及仇女主義者對話,他們一開始不了解彼此,待他們相談甚歡後,才告知彼此身分,他們在事後回饋時,表示這個人跟他想像的不一樣,影片有個正向結局,他們相約去喝一杯。內外團體很容易成為我們建構對另一個人認識的基礎模板,女權的人一定認為什麼都男人的錯、仇女的人一定超沙文主義……,帶著這個框架,雙方連建立關係的機會都沒有,怎麼互相了解呢?
現象的最小單位是關係,在關係中的認識,是真正的去理解外團體這些人跟我想的不太一樣,這個「想的不一樣」才能去對抗我們為了組成內團體所劃設的「我們不一樣」。
我自己在這件事的實踐上面,有幾個實踐行為供大家參考。
我目前是個長髮及肩的男子,還記得剛開始留長髮時,很多來治療所的個案都會嚇一跳,「我以為他是女生。」一名女孩在我開門後,跟媽媽說悄悄話。「男生留長頭髮好奇怪!」是一名男孩指著我的頭大叫。面對這些狀況,我大多都是笑著回應:「對啊,也有男生留長髮喔。」
我使用粉紅色的各種生活用品。與其告知男生可以使用粉紅色,應該真正的讓他們認識,有使用粉紅色的男生,也有討厭粉紅色的男生,這世界上的喜好是多樣的。
我對 BL 作品(講述男性之間情感關係的動漫通稱)的理解以及分享,更讓他們感受衝擊。
我在建構的,是他們生活中對於「也有這樣的男性」的概念,透過一個他們生活場域出現的異數,突破內團體穩固的邏輯,從中建構出可能性,是我認為長期介入現象的做法。
所以像之前粉紅色口罩事件,與其表示「男生戴粉紅色也很好看」,更好的做法是看見「也有很多男生戴粉紅色口罩」。遺憾的是,有許多部會首長都帶頭示範,只是在這個爭議爆出之後才做的,有點太晚了,對於討厭粉紅色的男孩,他的傷害已先造成了,要讓他慢慢去看見與自己認同所不同的樣子,得要先等他的傷痛撫平了。
這個工作方式有個很重要的前提,首先,這名對象是我的個案,我們已經建立了很穩固的互動關係,所以我能掌握我們彼此間的互動形式,他對於我是他生命經驗中的一個異數已經有準備,也因此我能確保現在的狀態已能承受這樣的認知調整歷程;再來,介入現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樣的做法不適用於某些已經很惡劣的情況,最好的做法是由握有權力的人中止現象持續發生,並且分別介入會更好,在這個時候性別要素也不是最關鍵的,而是個人存在的安全性。
參考文獻
- 吳齊殷(2018)。面對霸凌,我們都需要被討厭的勇氣。研之有物。取自 https://research.sinica.edu.tw/teen-friend-network-bully/
- 李欣怡(譯)(2017)。霸凌是什麼:從教室到社會,直視你我的暗黑之心(原作者:森田洋司)。 臺北市:經濟新潮社。(原著出版年: 2010)
- 劉弘仁( 2017 年 2 月)。兒童性別發展。國家地理雜誌。取自 https://www.natgeomedia.com/environment/article/content-598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