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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平路上做工的人 ── 保險套課程的回望與詮釋

教育現場的回望

劉育豪 / 高雄市港和國小教師

圖 / pexels

為什麼我會上這堂課?

「老師,什麼是保險套?」

許多人對我在2017年1月19日所進行的保險套課程,充滿質疑,甚至起而抵制,可問題是,在質疑和抵制之前,從來沒有反對者來問過我為什麼要上這堂課。這堂課不是莫名其妙空降,它自有它的脈絡。

那時候我帶的班級是三年級,9月開學,其實也才不過帶了該班學生近4個月。2016年12月中旬某一天,某個男生,W,在從體育館走回教室的路上,遇到不認識的某六年級學長。W突然被叫住,學長問他「要不要保險套?」W當時對於保險套是一知半解,但學長對他強力推銷,後來他們兩人談好,隔天學長會拿一枚灰色保險套給W。

W走進教室後,直接來到我辦公桌前,朝著正在改作業的我,劈頭就問:「老師,什麼是保險套?」當下正忙碌著的我,被這麼一個問題給引得抬起了頭:「咦,你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W只是笑,卻沒有再說什麼。我當時念頭跑得極快,全然沒有想要打發掉他的意思,可是在問題的脈絡完全不理解的情形下,加上還有許多班級事務尚未處理,因此我揚起拿著紅筆的手,指向黑板:「你去把『保險套』寫在上面,我之後再找時間跟你解釋。」W走近黑板,拾起一截粉筆,一筆一劃地在黑板角落,寫下保險套三字。我還記得當時他身邊還圍著幾個同學,小小圈子裡似乎傳來微微的笑聲。

當要進行這次教學的念頭跑出來,我是完全心無罣礙的。我單純想著,學生都發問了,表示他想知道,那麼我就應該清楚告訴他;甚至,我後來想到,既然要對一個學生說明,那不如把它擴大成大班教學,CP值不是更高一些?

另外,促使我毫不猶豫要進行這次教學,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一般來說,在性平法的規定下,每學期都必須進行4小時也就是6節課的性平課程。以往,我還沒有那麼上手的時候,總是跟著學校輔導室的安排,定期上著已經被設定好的課程,例如學期第5週上「性騷擾防治」,第10週上「認識家庭暴力」,第15週上「性侵害防治」等。這些課程甚至已經是套餐式內容,只要跟著輔導室提供的教材,平平穩穩就能交待過去。可是,待我對性平教學越來越加熟練之後,制式的課程已經無法滿足我。我開始使用自編的教材來上性平課程,更重要的是,我會依據當時班上學生的學習狀況、同儕互動,以及最為重要的身心發展,來規劃該學期要在班上進行怎樣的性平課程。換句話說,面對不同的班,不同的年級,我的性平課皆是客製化規劃,主題或許會重複,但每一回的內容都是不相同的。

從理解孩子開始

在決定要上這堂課之後,我想要先搞懂狀況,弄清楚W的問題緣由到底為何。我找他來問,他說出學生半路攔截他的那段故事。我追根究底,額外再找了那位學長想來問個更清楚。我請學生去樓上找學長下來,一次,未果,再找,他還是不下來,最後再派學生去請,他終於來到我教室。學長顯得有點膽怯,連眼神都不太敢跟我接觸。我問他在怕什麼,他這才說他怕被我罵。我說我幹嘛要罵你,他回說因為他的班級導師先前知道了他到處問人要不要保險套的事,早就把他罵了一頓,因此以為我要加碼教訓他。安撫好他的情緒,他才說出原來是幾個禮拜前他在父親抽屜發現為數不少的保險套,想說偷拿幾個不會被發現。在學長的認知裡,這是可以用來炫耀的東西,因此在校園裡到處找人詢問。

學長在前,W在後,雖然兩人年紀相差3、4歲,但他們對於保險套的好奇、迷思與困惑,串起了我上這堂課的理所當然。正是因為孩子不夠瞭解,身為老師的我,更應該給予適當合宜的課程。

認真對待每一位學生,乃師者的天職。

尤其,我更想要感謝的是,那個認真對待學生的我自己。正因為我不輕忽來自學生的各式聲音,並且能在班級經營中,盡量合情合理地善用既是師者亦是長者的所謂權力,這才使得學生並不以位階和年齡的巨大差異,而對我有著莫名的畏懼。這在一個班級中,乃特別重要的事。我不否認我會利用教師權威,但我總是提醒自己,定要戒慎謹慎,不可浮濫為之。有意識且節制地利用權威,確實還是能夠幫助班級事務的運作。因此,我顯現於外雖有權威感,但另一方面,又不至於讓學生認定是「無理的大人」,甚至,我還可以是他們的朋友,願意且樂於將生活中的快樂說予我聽,將困惑求解於我。對照我跟某學長的導師,便是極大的差異。W跑來問我什麼是保險套,當中或有挑戰或挑釁成分,但更多還是他對我無所畏懼,知道拋出這個問題之後,不會「遭遇不測」,因此,才敢放心一探究竟。

必須說,W的這個問題,實質上從此改變了我的人生遭遇,但我沒有什麼怨懟;甚至,我因此而深感驕傲,這是絕對肯定的事。

課前的準備

教具選擇:小黃瓜vs.假陽具

為了要上保險套課程,我預先做了不少準備。可分兩個層面來說。面對學生,我想著應該怎麼上課,也就是教學內容的考量。一開始,我就決定要以假陽具當作教具。這是因為,其實在許多年前,我擔任高年級導師時,也上過同樣課程,當時,我使用的是小黃瓜;事後,在很多很多年以後,某個已經成年的學生回來找我,提及這件事,她很直接了當地告訴我,用小黃瓜「沒有搔到癢處」,甚至有一種欲蓋彌彰的感覺。我同意她的說法,便在這次課程裡,拿出假陽具,跟學生直球對決。

接著,我上網找資料,思考著要以怎樣的教學流程進行活動,好讓學生有更多理解與收穫。我找到蔡阿嘎的「性愛小學堂」短片¹,內容是保險套正確戴法的步驟解說,影片風格輕鬆帶點搞笑,所以相當適合給小學生觀看。再者,因為我額外想跟學生談論「戴上保險套與否的權力協商」,所以我找到一部教育部製作發行的「沒保險就免談! — — 較安全的性(Safer Sex)」影片²,想用以跟孩子聊聊對應策略。

[1]關於〈[蔡阿嘎性愛小學堂#1]你保險套戴的正確嗎?安全性行為同時也預防愛滋喔!!〉詳細內容可參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Rq0NIGJdxM&list=PL59H09W5dK3HRzH5fcZDBP3d3xmC3hNm&index=16&t=3s&ab_channel=%E8%94%A1%E9%98%BF%E5%98%8E
[2]關於〈沒保險就免談!較安全的性〉詳細內容可參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PAgXkr0swc&ab_channel=%E9%AB%98%E9%86%AB%E8%A1%9B%E4%BF%9D

給家長的一封性平「家書」

同時間,我的心態卻也出現了微妙的轉折。一開始,我單純認為這只是一堂平常且正當的課程,一心光想著如何精進實施內容。直到某天,在騎車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思及:班上的學生家長會不會有什麼意見呢?這個轉折出現得毫無緣由,電光火石之間我在心頭竄了出來。不想沒事,一想到,我莫名有了焦慮,雖然不算嚴重,還是思索著必須處理才行。

那時候接近2016年底,恰好是我要繕打「家書」前夕。從我開始教書以來,一直都擔任帶班的導師,為求與家長保持聯繫管道暢通,學期期間的每個月,我都會給家長一封家書,內容包括班級和班群的事務報告、班上學生狀況,以及各式優異表現的表揚。為了保險套課程略感焦慮之時,我不假思索,立刻在最近一封要寫給家長的家書中,報告了這件事情。那封家書,前頭我還是說著一些需要家長協助配合的級務事項,最後面,我簡略說明:

「前陣子班上有個小事件,使得學生對於『保險套』產生高度好奇。性別平等教育裡頭本來就有關於『性教育』的區塊(能力指標2–2–4尊重自己與他人身體自主權),因此我會在第三次月考後的(2017年)1/19(四)花個兩節課跟孩子解釋相關議題。介紹的時候,我會秉持專業,也會提醒孩子不打鬧嘻笑,因為,這是正經話題,不容用輕浮態度對待之。針對此項,家長若有疑慮,歡迎提前與我聯絡,我會將我的理念跟您說明清楚,感恩。」

這段說明目的很簡單,是在告知家長,我會進行這樣的一堂課。發出家書是2016年12月底,保險套課程是隔年1月19日,中間留有許多時間,為的也是希望家長若有不同意見,能夠以家書或者電話等聯絡方式與我溝通。我設想的狀態是,如果有持反對意見的家長,我會盡量將課程實施的必要性好好解釋清楚,希望家長能在理解脈絡的狀態底下,讓我完成這堂課程。

來自班上家長的全力支持

非常有意思的是,家書發出之後,我本來還擔心會有反對(或至少是質疑)的聲音出現,想不到,回到我手上的所有家書回條,完全沒有家長表示不同意見。

這邊得多花時間解釋一下。以往我的經驗是,家書發下,多數家長都只是瀏覽然後簽名,就請孩子將回條帶到學校給我。會在回條的開放式欄位裡寫下隻字片語的家長,向來為數不多(通常超過5位就算挺多),除非特別有什麼要讓我知道。很妙的是,告知家長我要進行性教育課程的那一期家書,全數繳回的回條中,竟然有超過半數都寫有家長的文字回應,而且,完全不是針對前頭的班級級務,而是對我預計要上的性教育課程表達高度的認同。有家長簡單回應「沒有問題,全力支持」;有家長寫著「很棒的活動及議題,全力支持」;有家長說「有關這區塊麻煩老師了」;甚至還有家長表示「感謝老師幫我們教孩子們這麼難以啟齒的話題,這個…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教耶~」其中,讓我最為感動的,莫過於有位家長寫道:「支持老師對於性別平等教育的教導及給予孩子性別平等的知識。

對此,我其實受到不小的震撼。太不可思議了,我完全沒料到我的學生家長,竟然有如此進步的思維,可以接受這樣的課程實施於他們的小孩班上。我確實因此而受到了很大很大的鼓勵。

後來外界的反對人士,常會提出這段歷程來抨擊:「又不是所有家長都同意,你劉育豪到底是在有恃無恐什麼?」我必須說:那封家書並非「同意書」,裡面沒有讓家長勾選「同意/不同意/無意見」的選項,我主要是告知家長,讓他們預先知道,並且我也預留了時間好跟有異見的家長進行溝通。總之,我的課前準備作到這邊,算是相當完備。也是因為如此完備,才讓後來引發爭議的我,得以在風波之中安然而退。不過這是後話了。

媒體載舟亦覆舟?

課前的臉書分享文獲迴響

自從收到正面回應的家書回條,我的勇氣突增百倍,對於那堂還沒上的保險套課程,相當有信心。尤其,來自家長的正向回饋,對於當時受到無情打壓的性平教育而言,儼然一記強心針,足以傳遞某種正能量。

當時的我自己吃下無敵星星還不夠,甚而想把力氣倍增的喜悅轉傳給更多從事性平教育工作的夥伴,包括各級學校的友善老師,以及性別團體工作者。於是,我將保險套課程從無到有的發想、我與學生的互動,以及我的班級家書如何受到家長的肯認一整個過程,寫成一篇臉書文章,用以鼓勵識或不識的朋友。我以我的故事,想跟所有性平教育工作者說的是:這個例子,不會是特例,不會是個案,我們仍應相信家長的理性思考,足以戰勝外界的誤會、造謠與污衊;也唯有親師合作,教室乃至校園的友善氛圍才能建構起來。

這篇貼文一發,迅速引發熱烈的迴響,轉貼分享非常非常多。底下回應也確實如我期待,暖流滿滿,令人很是欣慰。

「有話好說」──我們要上電視了!

經過兩天,正逢週末,我人在外頭吃著麵,突然一通電話撥來,接起一聽,竟是公共電視「有話好說」的節目企劃。她看到了我的臉書貼文,知道我將在班上進行一堂性教育課程,因此想到現場拍攝實況。聽完說明,我完全沒有猶豫便答應了她。答應的初衷其實很簡單:既然我希望性教育教學能夠邁向正常化,而非被眾人視為洪水猛獸,那麼,讓它攤在陽光下,清清楚楚,或許亦是一個正面的影響。

跟公視敲好之後,我回到班上還跟學生報告狀況;對於可以上電視鏡頭,所有孩子都顯得非常興奮。我提醒他們,課程是我們在上,多出來的攝影器材和記者等等,大可不予理會,越是自然發揮越好。之後,「有話好說」再度與我聯繫,提醒應該取得肖像權的同意。於是,我又加寫一封簡短的家書,詢問家長,是否願意讓孩子入鏡。家書內容如下:

各位家長好:

公視「有話好說」製作單位因為循線得知1/19(四)下午302班上要上性教育課(介紹保險套的特性、使用方法、使用時機…),所以跟我聯絡,希望能來拍攝畫面。因為事涉孩子的肖像權,所以特此告知,若您有所顧忌,不希望孩子出現在電視鏡頭裡,就請直接反應喔,謝謝。

我是()的家長()
 □我的孩子可以出現在電視鏡頭裡
 □我的孩子只能以背面出現在電視鏡頭裡
 □我的孩子可以在課程後受訪

此封家書一發,回覆仍然令我驚奇:全部家長都同意拍攝,只有一個小孩僅能以背面形式出現;而且,還有四個小孩同意在課程後受訪。到這邊,確認好節目拍攝的所有環節,就等著當天上課了。

其實,會答應公視來拍攝上課,對我而言,不是沒有壓力。可那份壓力,主要是來自外人在旁觀課的緊張感,完全沒有設想到上課狀況曝光後可能會引來什麼抨擊。從最一開始,我的內心就不曾出現小警總。對我而言,它僅僅是一堂該教的課,既然該教,我就好好教,既然要好好教,又剛好可以藉媒體推廣正確觀念,自然是要答應,以相輔相成的了。

萬萬讓我沒想到的是,媒體的效應加乘上去,後續事情會發展至我幾乎無法控制的地步。

課程實作過程

公開教學現場的那一天

備好所有實體教材和網路資源,時間來到1月19日,公視「有話好說」工作人員提早到校,我與他們在教師休息室溝通完流程之後,下午一點半,準時開始這堂後來被我戲稱是「臺灣教育史上最受矚目的性教育課程」。

當時的班級氣氛,極為一般。雖然實質上,這是一堂很不一樣的課,但我並沒有特別標舉,學生是有期待,卻不顯得燥動。不過我注意到,平常在一般學科科目學習時,精神往往不夠集中的某些孩子,每個都聚精會神等著課程開始。

在此,我得回頭做個補敘。實際上,在保險套課程前,我還先行鋪陳了一些基礎內容。畢竟,即便我認為這堂課合情合理,但若讓它毫無脈絡地空降在一個學期當中的兩節課,終究還是相當奇怪。因此我在前一週,先使用繪本《薩琪到底有沒有小雞雞?》跟孩子說明了兩性身體構造的差異,還讓學生觀看客家電視臺的兒童節目《小○事件簿》,其第83集主題正是性教育──「性,怎麼教?(家庭篇³)」。由於幾個月前我去參與了錄影,後來看到節目成品覺得相當優質,便特地播放這集節目跟學生一起討論。在節目中,我們看到一般家庭裡父母面對小孩各式性的疑惑,或侃侃而談,或招架無力,種種開放不隱晦的反應,相當有趣。同時,我所預想的潛課程,是希望學生可以習得,原來,大人小孩是可以一起大大方方談論性話題的。

[3]關於《小O事件簿》性,怎麼教?(家庭篇)EP83詳細內容可參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mEC4qifmQ

在該集節目中,製作單位很用心地借用德國著名性教育專家Katharina vonder Gathen《媽媽,為什麼你那裡有頭髮?:101個解答孩子性與愛的問題指南》所彙整的資料,抽出來對160位臺灣五到八年級學童發出調查,統計出他/她們最想知道的10個性問題:

  1. 做愛是什麼樣的感覺?
    2.什麼是網路虛擬性愛?
    3.談戀愛是什麼感覺?
    4.在水裡面也可以做愛嗎?
    5.為什麼小孩子不可以做愛?
    6.動物有沒有可能是同性戀?
    7.為什麼做愛的時候,會鬼吼鬼叫?
    8.陰莖和陰道的尺寸不合,又想做愛怎麼辦?
    9.什麼是自慰?
    10.做愛時,誰該在上面,誰該在下面?

這些問題,我沒有搬上檯面與學生討論,而只是讓他們看著節目裡的不同親子組合,由孩子選擇其中一個問題對父或母發問。由此,便成了銜接保險套課程開場的提問:「先前我們看了《小○事件簿》,還記得嗎?裡面提到的問題:『為什麼做愛要鬼吼鬼叫?』、『為什麼小朋友不可以做愛?』,你們知道什麼是做愛嗎?」有孩子回答:「就是男生女生在一起。」「啊然後勒?」他們眼睛睜大,講不太出來。

我說明基本上做愛是兩個人的事(但也有超過兩個人的做愛),它就是兩個人談戀愛談到某個時間點,會對對方的身體產生慾望,想要觸碰,會以身上某些器官進行接觸。基本上這次課程要談的,是男生跟女生的例子,所以會出現的器官,男生是──「陰莖」,女生是──「陰道」。陰莖、陰道都是學生講出來的,我只是接話。接著,我導向課程核心:「做愛的時候,大部分的人會使用保險套。」

有人聽過保險套嗎?」舉手的學生不少。「是從哪些來源知道保險套的?」有人說是三立鄉土劇(當時on檔的是《甘味人生》),有人說是聽吳宗憲講過,有人說是媽媽跟姊姊在討論的時候她在旁邊聽到,有人說曾經看過網路的笑話提到,有人說是手機裡就有相關的內容。

好的,不管有沒有聽過,你們知道保險套長怎樣嗎?」我拿出一枚未拆封的保險套,請他們猜猜看,撕開包裝之後,會看到什麼樣造型的東西?「請畫下來,圖的旁邊再寫下保險套的用途,用猜的也可以。」每個學生拿出自己的小白板和白板筆,天馬行空了起來。

接著我巡堂,輪流拿起每個人的圖畫展示,並請學生口頭分享。有人的保險套畫的是O,有人畫的是Ω,問他們為什麼這樣畫,回說「不知道、亂猜」。還有人畫出一個長方形,但在其中一組長邊和短邊的交界處有個缺口,解釋說「這是開關,可以用來打開或者關上。」所有學生當中,只有一個女生畫出來的形狀是所差無幾的。

接著我們討論「用途」。幾乎所有的學生都胡亂猜測,不過,還是有幾個比較合理甚至正確的答案。A女生說「保險套可以保護小雞雞」,B女生說「可以避免女生懷孕」。先討論這兩點。保護小雞雞的說法,A女生指的是防止小雞雞破皮,確實也沒錯,不過那還要加上潤滑劑才行。B女生的說法大家都同意,後來有人持續加碼說「保險套可以避免大學生生小孩」。在這邊,我停下進度,跟孩子多討論了一下為什麼有些異性戀情侶或夫妻想要「避孕」。學生說的答案有「因為他們家長反對」、「沒有經濟能力」、「還沒有規劃到那邊」、「太早生就是不好」,關於這一題回應方向倒是都相當正確。

等到所有學生發表過一輪,來到重頭戲,我拿出一枚保險套,邊按照正確步驟解說邊撕開包裝,拿出實體,讓學生親眼看看它的樣子。學生聽著我解釋保險套的構造,眼神滿是認真。

接著帶入重點:如何正確套上保險套。此時,必須拿出另一個重要的教具,假陽具。即使在我腦海裡排演過無數次,放在盒子裡的假陽具,依然是個具有神秘禁忌力量的器物,我不動聲色地小小吸了一口氣,抓住頂端把它抽了出來。那個時刻,我刻意不做任何表情,為的是不讓學生的情緒被撩撥起來。如同前述家書裡頭所說,我不希望學生因此而嘻笑打鬧,因為那會使得課程失焦,更無法讓教學得以正常化。

我拿出假陽具,先跟學生說明這只是一個道具,一般男生的陰莖長得並不跟它一樣。接著我問:「有人知道怎麼把保險套套在上面嗎?」此一佈題當然是故意為之,他們連保險套外型都半知半解了,怎麼會清楚使用方法?我用抽籤抽出兩位學生(剛好一男一女),請他們試著套用看看,過程錯了也沒關係。想當然爾,他們只是一股腦兒地把保險套擼進假陽具,毫無章法。此錯誤示範,其實卻是重要的教學方法:先讓學生表演出不正確方法,老師再加以修正,如此更可以讓學生從錯誤中習得正確知能。接著,我順勢放出影片,讓學生在蔡阿嘎的幽默介紹中,學習「撕捏套取丟」五個正確步驟。影片結束後,我再以口頭跟學生重複一次,第一節課差不多剛好結束。

第二節課的重點在實作。我再抽籤抽出兩位學生(剛好又是一男一女),請他們複誦口訣,一邊講解一邊動作。果然,這次的兩位學生便可以完整完成所有流程,雖然不夠俐落,但動作無誤才是最重要的。有趣的是,前後兩次都抽到一男一女來進行示範,除了是冥冥中的巧合,更讓我莫名開心:一般說來,對於性,我們存有某種刻板印象,認為它跟男性較容易產生關聯,碰觸到性相關人事物的女性,恐怕容易被貼上負面標籤,但在因緣巧合之下,班上有兩個女生出來完成示範,正好服膺我認為「性與每個人都有所關聯,不分男性女性」的意含,實在令人感覺欣慰。

不只是性教育,也是關於「人」的教學

實作結束之後,我跟學生說起有些人在應該使用保險套的時候,最後卻不使用。這部分我最想跟他們談論的,是關於「情侶使用保險套時的權力協商」。在談論過程中,我提到大多數的伴侶在做愛時都會使用保險套,一男一女的組合會使用,兩個男生當然更會使用,若是兩個女生她們用的不叫保險套,而是指險套。我開外掛提及這些,並非逸出主題,而是我向來所秉持的宣講原則:在主題架構之中,同時融入多元的概念。這堂保險套課程,開場我便說過,是放在一男一女的框架底下來講,因此我過程中多數時候,都是以異性戀關係為講述背景,然而,在有機會跟學生補充其它多元的情感/情慾關係時,我當然不會錯過。我邊說,邊把上述幾個字眼:「男女」、「男男」、「女女」、「指險套」,寫上黑板。這是一般老師常有的普遍行為,不料,此舉卻埋下日後各種麻煩排山倒海而來的隱形地雷。

會想跟學生談論保險套的權力協商,主要是因為在刻板的性別劇本中,異性戀關係裡多數女方為了感情的完整與延續,每每屈就於男方的威脅或情感勒索,進而心不干情不願地以無套的形式,配合男方演出。這是非常非常危險的舉動,我希望學生能學習到如何避免發生。雖然,他們只有小學三年級,但我還是找到一段影片⁴作為媒介,和他們討論。看過影片,我請學生說說看:「如果男女朋友說不要使用保險套,你/妳會怎麼說服另一半使用呢?」這個部分老實說,不太有學生答得上來,不過其實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最後補充解釋:「沒有關係,這個問題有點難,可是等到將來有一天你/妳遇到了,可以好好想看看,屬於你/妳的答案是什麼。

[4]關於〈沒保險就免談!較安全的性〉詳細內容可參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PAgXkr0swc&ab_channel=%E9%AB%98%E9%86%AB%E8%A1%9B%E4%BF%9D

上述的小結,說穿了,亦是我這堂課的關懷核心。有人說,孩子才小學三年級,給他/她們上這個課,太早了。平心而論,我覺得一點都不會。

世界不是真空無菌的,孩子也不是永遠無情無慾的(無性戀等性別少數不在此列),終有一天,他/她們會遇見喜歡的人,與之發展出感情,更會產生對於別人身體的慾望。有情有慾,非常正常,而基於雙方合意而有的性行為,難道,不應該是在安全無虞的狀況下發生比較好嗎?這個問題,沒有其它答案,就是「應該」。身為老師,我在學生有所好奇的情境脈絡下,介紹保險套相關知識,對他們來說,就是技能的習得,將來有一天,他/她會用到的;在需要的時候,展現出來的應對方式如果是正確的,事情將比較順遂地往下發展;反之,如果只用錯誤知識去理解,去處理,那麼,恐怕會有許多難以掌握的負向狀況,成為惘惘的威脅。

師者,傳道授業以外,我更希望為孩子解惑,以期孩子的未來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盡己所能地教授各種領域知識、生活技能,本來就是我的職責──保險套教學,只是其中之一。它是有些特別,但放於人生長河當中來看,其實不過一種認真對待生活的態度。我將認真的態度藉由教學傳遞出去,同時希求學生將來也能認真對待他/她自己的人生,以及他/她所遇到的人。

保險套課程,不單單只是性教育,亦是關於「人」的教學。

回望,然後詮釋

事隔7年,因為《性別平等教育季刊》的邀約,我嘗試著以文字回顧這件影響我至深的經歷(謂之「黑歷史」也是可以)。過往,我曾以此為主題做過多次公開演講,當中甚至包括了法律條文、司法攻防的剖析與研討。性別與法律,同時也是一個重要的交織面向,只是這回為了詳細交待事發經過,無法另闢章節放入。

回望此事件,感觸良多,但我試著秉持理性、放掉個人情緒,整理出比較具有積極意含的幾點詮釋:

一、因為發生了「保險套事件」,我才知道原來也有許多老師在做相關教學。甚至,在有些學校擺放教具的空間中,有著假陽具的存在。亦即,保險套教學在現行的教育現場,雖不普及,卻也並非什麼稀罕的課程。

我會在當年被強力砲轟與攻訐,甚至到最後被告上法院,實與時代背景有關。彼時,正是臺灣社會針對「婚姻平權」和「性平教育」爭論得最為熾烈的年份。對反對方而言,除了直接在各式會議、數位平臺、報章雜誌,甚至街頭上對倡議者與團體發出嚴厲的污衊、攻擊外,凡是找到「打點」遂行壓迫,也是他們的策略之一。

藉由策反我的課程,反對方力圖把性平教育「染黃」,兼以打擊婚姻平權的正當性──這是當時整起事件意識形態的爭鬥背景。反對方故意曲解性平教育並意圖從國家法定教育架構中強行刪除,利用臺灣社會「恐性」的部分集體意識,確實在當時引發了許多對性平教育實質精神與內容不甚了解的民眾莫名所以的焦慮甚或憤怒。

紛紛擾擾的爭端,在2018年11月24日公投綁大選的投票結果中,看似塵埃落定,但微妙的是,也從那天過後,討論性平教育的聲音,霎時少了大半的對話對象,臺灣社會對於性教育與性別教育的爭議,暫又落入了不問不說的假和平階段。

二、就個人而言,一堂基礎而正當的課程被放大檢視,若以前述的時代背景理解之,還能聊以安慰自己,如此的反挫事出有因。可若以大尺度的眼界觀之,這一回爭議,並未讓臺灣在性教育方面的落實往前推動更多,殊為可惜。

有人言不宜在小學三年級進行這樣的教學,那麼,幾年級學生適合?「適齡性教育」究竟怎麼界定?應該是適齡或者適發展,才最切合學生需求?以及,教學流程的問題、師資的問題、教材的問題、教具的問題…等,都沒有得到全面而完整的激盪、辯論,與初步的共識決議。

當性教育議題僅是用來作為政治對立的工具,卻在公投結果底定之後,失去討論熱度,放棄了可以讓它更好更完善的機會,那麼,所有當初的攻防與議題呈現,如今看來實在令人徒呼負負。

如果能在官方版本的既有基礎之下,將性教育議題加入基層教師、家長甚至學童的意見,得到較為完整的社會討論,以求出基本的共識,那終是所有學習者之福,而不只侷限在某一堂課的呈現而已。理想的狀態,還是必須期待教育主責單位起頭,通盤擘畫,邀集民間組織、專家學者、相關工作者…等,齊集辯論與商議,規劃出適合臺灣學子身心發展的課程內容。

三、總體來看,性教育在臺灣難以推廣,或說至今仍有不少反對意見,實與臺灣人的恐性態度有關。此態度的養成,非一朝一夕所致;其影響層面,何止學校,包括家庭、職場等各式私人與公共場域,皆有它隱晦地發揮作用而造成各種狀況。它會使得某些想法被噤聲,或者適得其反地以一種不正確、不健康的外顯模式輾壓覆蓋公共性意義。整體社會沒有用對的方式解決議題,只會暫時沉澱毒素,等到積累過多,恐怕會以難以預料的樣態爆發,這絕非我們所樂見。

去除恐性態度,以健康、正確的心態,面對性,討論性,是一項龐大的工程,難做,但必須做。如果性平教育是一棟樓,我們便是做工的人,一磚一瓦一捧水泥,且慢慢搬運慢慢塗抹,終有一天,希望會有完工的那時那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