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mn2yvumovkghnltunonqew

我的媽媽與我──以及隔著的那片海

特別企劃 / 新二代留聲機

李依靜 / 國立中正大學政治學系大三生

很多新二代都曾有付諸努力卻被否定的經驗,最常出現的就是你可能考了很好的成績,但身邊的朋友或師長看到之後,卻展現出一種「喔!你竟然也做得到?」的驚訝,而當你所展現的成果超出預期,大家表現出的神情以及說出來的話語並不是由衷的讚美,反倒是一種「好險你沒讓你媽丟臉」的態度,甚至,我媽媽從小也對我說類似的話,直到現在,仍時不時向我傳達這種想法。她總是說,你要努力、要考上好大學,別人才不會覺得你是沒媽養的小孩。以前的我很不能理解,就算我沒有考上好大學又怎樣呢?我不完美又怎樣呢?憑什麼我的一舉一動就要和我的母親、和我的血緣有所牽連?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啊!為什麼要把我跟那些東西綁在一起?

長大後我才知道,有家躲雨的人不一定是幸福的

因為我的媽媽每年都要回中國3到6個月,所以她常常會有種自己沒有在照顧我的愧疚感,小時候我最常聽到他人對我的評價,也是「獨立」兩個字。依稀記得在每次國小班親會時,我都會偷偷跑去聽媽媽與導師談話,而老師每次說出口的評論都是:「依靜很成熟,媽媽不在身邊她也將自己打點的很好。」好幾次下大雨的夏天午後,我無助地躲在補習班的騎樓下等雨停,看著其他同學都有父母接送,或是特地拿傘來牽著孩子走回家,我真的很羨慕。雖然有比較要好的同學詢問我是否需要幫忙,但倔強的我拒絕了,我說:「等等就會有人來接我,大不了等雨停再回去。」但我知道這場雨在傍晚前都不會停,也知道我的媽媽不在臺灣,家裡只有年邁的爺爺奶奶,我並沒有兄弟姊妹可以依靠,更不敢麻煩正在上班的爸爸。面對這場來勢洶洶的午後雷陣雨,除了淋雨回家,我別無選擇。

我的童年記憶除了在外面多淋了幾場雨,回到家還要被捲進財產分配的暴風。還記得那是即將進入炎夏的午後,爺爺的火化儀式剛結束,一回到家就面對財產分配的爭吵。正當我想阻止媽媽參與這場混亂的溝通,擔心她會因為新住民的身分被欺負時,「咚」的一聲,我的姑姑向我媽跪了下去,請求她不要干涉財產分配,而這一跪,徹底讓我媽媽在臺灣失去了親人,從此無依無靠。往後3年的春節過年她都不曾留在臺灣,甚至回去的時間一年比一年長,因為在中國的傳統中,被長輩下跪是詛咒折壽,是個大不敬的行為。可是呀,在中國的傳統當中,過年期間媳婦沒有在廚房幫忙也是失禮的行為,這或許是我媽媽的無聲抗議吧。

在這一跪之後,我媽媽開始將我的任何成就與她的人生劃上等號,同時,我也開始認為媽媽的幸福與我有關。我總是在想,如果不是因為我,她不會被親戚欺負,當我考試沒考好、比賽沒得名等種種失敗發生時,我便會感到焦慮。更甚,我如今面臨就業的岔路,仍會為自己的選擇緊張,擔心自己是否沒辦法讓媽媽過上比來到臺灣前更好的日子,想到遠嫁臺灣的她被欺負,我就覺得,或許她根本不該為了我而來。

我以為父權思想束縛不住看似自由的母親,但她卻告訴我她是女人呀

為了讓媽媽的犧牲值得,我讓她將期待轉嫁到我的身上,例如,買房子一直是我媽媽的夢想,她常常抱怨家裡的房子老舊,卻因為當年財產分配的關係,想修又不能修。她告訴我,身為女人,以後一定要努力有一間自己的房子,這樣做人才會有底氣,甚至以後嫁人了,若被夫家欺負還有一個容身之所。但久而久之,她的夢想卻漸漸成了我的夢想,我開始焦慮,擔心自己讀的科系所對應的未來出路,擔心臺灣的房價我負荷不起,更擔心自己會讓媽媽失望──她當年已經這麼辛苦了,難道我還要再讓她傷心一次嗎?種種的擔心以及焦慮累積,讓我去預約了學校的心理諮商,諮商師問我:「買房子是媽媽的夢想,但這是你的嗎?」其實,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夢想,我想這是身為新二代另一種必須背負的壓力,不僅僅是外界給你的壓力,還有來自原生家庭的殷殷期盼。

在父權社會結構下的女兒,經常被女性長輩視為是同一個個體,像是母親並不會告訴女兒出嫁後該如何對待娘家,卻會告訴女兒必須好好照顧婆家。我的媽媽在我眼中一直都是積極活出自我的新時代女性模樣,可是當我每晚看見她一個人坐在爺爺留下來的老舊古厝,回想起當年那場家庭紛爭,甚至還會聽到她的啜泣,這讓我意識到,一個女人要逃出傳統父權社會要費多大的力氣。我記得媽媽剛來臺灣時,總是會大聲喝斥爺爺的大男人主義行為,讓我奶奶不用一直忍受爺爺的臭脾氣,也會在爺爺對我「沒有女生樣子」的坐姿碎碎唸時幫我回嘴,那時真的覺得媽媽好帥氣呀!但是後來看到媽媽默默流淚,我突然有種英雄夢碎的感覺,原來勇敢的媽媽也不過如此,為什麼她不敢自己出去買房子呢?為什麼總說是爸爸害她變成這樣的呢?為什麼,她不選擇離婚呢?

如果臺灣不能成為母親的家,那就讓她決定自己的家吧

以前的我,總是憤憤不平地想著過去那些沒有母親陪伴的重要階段,並藉由對母親生氣的方式來試圖減輕自己的壓力,無論是她後來的懦弱,又或是諸如童年時在補習班獨處的騎樓、年年送不出去的康乃馨,以及面對未來選擇時迷惘的自己。小時候我很討厭單獨和爸爸出去吃飯,因為我很害怕被當成單親家庭的小孩,所以我會在單獨與爸爸吃飯時,非常刻意的提到媽媽,只因為不想被路過的陌生人或是上餐的服務生誤會我是沒有媽媽的孩子。而母親節對我來說,是一個可以知道何時會再見到媽媽的節日,因為母親節之後是暑假,而她通常都會在暑假回臺灣看我。小時候在學校做的母親節卡片幾乎都拿去送阿嬤,而現在沒阿嬤可以送了,也不用再做卡片。

直到上大學,我開始認真接觸新移民、新二代的議題,現在我反而是這個家最常「趕她回去的人」,我知道母親的人生不應該綁在我身上,我知道她在哪裡是快樂的,我努力去了解媽媽背負了哪些壓力,特別是身為跨國婚姻家庭的媳婦,面對文化、語言的不適應,終究只能任由時間消磨當初來臺灣的那股桀驁不馴。我想,並不是我的母親沒有勇氣或選擇逃避,而是她累了吧!或許長期往返兩岸的媽媽在外人眼裡,沒有盡到太多「母親的責任」,但是理解過後發現,對於遠嫁而來的母親,飄洋過海這件事是她人生中犧牲最多的決定,她犧牲了自己創業的夢想、陪伴自己家人的時光、離開從小成長的環境,所以我現在希望,如果可以,她就多回去家鄉一些,至少中國的親人能夠給予她想要的親情。

身為母親的「義務」,她已經做得很好了,光是生下我這點,就已經足夠。我的媽媽大概是少數新住民裡,能夠這樣來來回回的人了吧。現在我很驕傲媽媽可以選擇自己想待的地方,這也是身為女兒的我,唯一能送她的母親節禮物。

最後的最後,我們都要努力與自己和解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夜晚會躲在棉被裡哭著想媽媽的孩子,我學習如何不把對於「母親」這個角色的期待,套用在身為跨國婚姻家庭的媽媽身上,學習放過我的媽媽,並且,也努力讓我的媽媽放過我。

這條與自己、與母親和解的道路很長,儘管不是所有新二代都會像我一樣被母親的期待追著跑,但我想,在家庭關係中隔了一個海峽的距離,註定會有很多難關需要克服,而我們終將一生與自己、與父母共同學習,如何讓家庭的羈絆治癒彼此。

我所珍惜的有母親陪伴的童年時光。(圖 / 李依靜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