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劃 / 新二代留聲機
吳羿霆 / 現為小學與國高中泰語老師
金耳環，一個耀眼奪目的飾品，但對於東南亞女孩來說，它可不只是個漂亮的配件，反而有著獨特意義。以我為例，我的金耳環，就是對於過世外婆與泰國阿姨們的連結與記憶。
耳洞的由來
在我幼稚園中班時，因為外婆過世，我跟著媽媽回泰國奔喪，懵懵懂懂的年紀，還不了解什麼是生離死別，對於外婆的記憶也很淡薄。
喪禮結束後的幾天，我坐在阿姨的車上，看見路上年紀比我還小的女孩戴著銀色大圓圈耳環，當時只有一個感覺：「哇！她好漂亮啊！我也好想戴銀色的大耳環呀！」回到家後，我忐忑地將想穿耳洞戴耳環的想法告訴媽媽，本以為母親會用「小孩子不能戴耳環」、「穿耳洞很痛」等理由拒絕，令人訝異的是，母親非但沒有拒絕，甚至跟阿姨交代，有空時帶我去醫院穿耳洞。
那天，因為媽媽有其他事情沒跟著一起來，只有阿姨在醫院裡抱著我等候。看著醫生在我的耳朵上標記記號，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想跟醫生說等一下，卻又因為語言不通無法清楚表達，於是只依稀記得醫生對我說：「不用害怕，一下子就好了！」便狠狠地對著我的耳垂穿過去，沒有留給我後悔的機會。於是我就在5歲那年，擁有人生中第一個耳洞。
打完耳洞，我戴上人生第一對金耳環，那是媽媽請阿姨買給我的，跟我說戴上金子的耳環比較不容易發炎。當時我真的覺得好醜，為什麼要戴這個小小圓形的金耳環，而不是我想要的大圓銀耳環呢？
那天晚上我就近住在小阿姨家，媽媽則是住在三阿姨家，我要獨自度過一個沒有媽媽陪伴的夜晚。阿姨叮囑我洗澡時小心注意耳洞，盡量不要讓傷口碰到水，必須細心照顧，但到了半夜，我還是因為輕微發炎跟耳垂有異物感而痛得輾轉難眠，每一個小時就醒來一次，不斷問阿姨現在幾點了，想請阿姨天一亮就帶我回媽媽所在的村莊。可不知為何，那個夜晚變得好長好長。
當時的我既無助又後悔，我好想在另一個村裡的媽媽。我不斷問自己，為什麼我要選擇穿耳洞？為什麼我要戴耳環？為什麼是這只不好看的金耳環呢？
東南亞女孩陣線
回到臺灣，我成為了幼稚園中最特別的一個孩子，一個戴著金耳環的孩子。不過，那時同學們大多都只是對耳環感到好奇，他們說他媽媽也有一樣的耳環，但媽媽說這是大人才可以戴的東西，為什麼妳請假回來就戴著大人才可以戴的耳環呢？我一時半刻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只知道金耳環使我變得特別，變得與眾不同。
後來到了國小，班上有3個媽媽是越南籍或印尼籍的同學，她們耳朵上也戴著金耳環，有小巧可愛的圓點造型，也有超大圓形款式。在那個班級，我一瞬間變得不特別了，我有的金耳環，別人也有。但也是從那之後，我們組成了東南亞女孩陣線，互相分享著彼此的耳環，有個女孩說，她媽媽回去越南10天，會幫她帶新的金耳環回來，我帶著羨慕的眼神看著她，多麼希望我也能再有其他款式的金耳環。
對我來說，金耳環是一種與女孩們交流的話題，也是一種自我認同的象徵，它承載了我對過世外婆的記憶，也讓我與泰國阿姨們有所連結，它讓我深刻明白我是臺灣的孩子，也是泰國的孩子。
泳池、耳環、指甲彩繪
小學三年級暑假，媽媽帶我去鎮立游泳池學游泳，我的同學是鄰校校長的女兒，游泳教練是體育大學的學生。我很喜歡游泳課，喜歡跟同學在水中玩猜拳遊戲，贏的人能選擇今天要在兒童泳池還是成人泳池練習，也喜歡教練誇獎我蛙式游得標準，再努力練習或許能去比賽。但我不喜歡隔壁班的教練，那位教練也是體育大學的學生，他總是喜歡對我指手畫腳。
上了兩個禮拜的游泳課後，我跟著媽媽回泰國找阿姨，泰國的二阿姨見到我很開心，帶我去她上班的豬腳店介紹了一輪，讓我一一跟店裡的長輩打招呼，下班後便帶我去金飾店，讓我挑兩款耳環，作為好久不見的禮物，而我分別選了鑲鑽的金蝴蝶，以及搖晃時像在跳躍的金海豚。在買完耳環後，阿姨小心翼翼地叮囑我要好好戴著耳環，千萬別讓它不見了！也告訴我，因為她很愛我，所以贈予我這兩對金耳環，希望我平安健康長大。當時我還不懂金耳環的寓意，只知道這是很貴重的禮物，而我一次收到兩個，心裡既興奮期待，又怕一個不小心弄丟它。
幾天過後，媽媽帶我去美容院做指甲，在泰國做美甲很便宜，手腳一起施作只要100元。那天，我的手指甲被塗上了美麗的粉色，中間還有用棉花棒點上的小花，我覺得美麗極了！我有美麗的金耳環，還有漂亮的小花指甲彩繪，但回到臺灣後，隔壁班教練看到我戴著新的蝴蝶耳環及鮮豔的美甲，卻在班上同學面前說我很騷很俗氣，才小學三年級卻這麼愛漂亮，真不知道為什麼她媽媽要給她用這些有的沒的。
當時的我聽到這些話，覺得既氣憤又羞愧，為什麼我回了一趟泰國，收到阿姨給我的禮物，讓媽媽帶我去做指甲，是一件不好的事情？為什麼臺灣的孩子不會這樣做，而我這麼做卻成了愛慕虛榮的三八女孩？
金耳環的意義
其實，阿姨給我的金耳環是有其意義的，在泰國，金耳環是有錢人佩戴的飾品，阿姨贈予我金耳環，表示家裡無需對金錢擔憂，有足夠財富能購買金耳環佩戴；再來是金本身就是一種好的惰性金屬，貴重且抗氧化性高，佩戴它能使心神安定，不容易情緒起伏大，能讓孩子心緒穩定；不僅如此，耳環也總是成雙成對，所以贈送金耳環也是和諧、吉祥的意思，寓意圓滿、好事成雙。
而有些國家喜歡佩戴玉手鐲、翡翠等飾品，在泰國也有玳瑁手環、銀手環和銀耳環，長輩們也會視情況贈予晚輩。玳瑁是一種海龜，玳瑁手環便是海龜殼手環，可是在現代，因已無法再捉捕海龜，所以現存的玳瑁手環都是極其珍貴且歷史久遠的。而銀手環與銀耳環也是貴重金屬的一種，「銀」在泰文是「錢」的意思，送晚輩這些首飾也代表祝福財富滿滿，富貴綿延。
在知道這些阿姨贈予的泰國首飾文化意義之後，我每天都佩戴著阿姨的祝福，不敢讓耳環不見或損壞，因為我知道，這是遠自泰國的心意，希望我能平安長大，能成為穩重之人。
只是意外來得突然，小學五年級時，家裡遭小偷闖空門，把泰國阿姨們送給媽媽的結婚金飾給偷走了，也偷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對金耳環與可愛的跳躍海豚耳環。我記得十分清楚，就在事情發生的兩個禮拜前，我才剛換下海豚款式的耳環，戴上了鑲鑽蝴蝶，只因不想都只戴一款，要讓阿姨的心意最大化，所以每隔半年我就會更換耳環一次。可是這下，我沒有機會再更換了，阿姨給我的愛、對我的情感寄託，都被可惡的小偷偷走了。
耳洞癒合了
就這樣，我戴著僅有的那副鑲鑽蝴蝶耳環，一路上了國中，班上，有些愛美的女孩開始佩戴耳環，她們也會詢問我為何只戴金耳環？為什麼不嘗試最新款的時尚耳環呢？我只是笑著說：「不了！我已經戴著這個好幾年了。」但我沒說的是，這已經是我唯一一副來自泰國的金耳環，我對於沒能力保護好阿姨給我的愛感到抱歉。
到了高中，學校有禁止戴耳環的規定，所有女孩們都要摘下耳朵上美麗時尚的耳環，用耳棒取代防止耳洞癒合。前兩年的我，戴著耳棒十分不習慣，總覺得好像缺少了什麼，洗澡或運動時也會不小心將耳棒遺失，需要再更換新的耳棒。久而久之，我對於耳棒是否有在耳朵上變得越來越無感，也漸漸忘了定時更換。發現時，其中一個耳洞已經癒合。
原來褪去阿姨們給我的耳環，會讓我失去耳洞。隨著耳洞癒合，從5歲起就陪伴著我長大的存在，消失了。我與阿姨們的回憶、我對過世外婆的記憶，彷彿也隨之消失了。
耳環是為了漂亮美觀？
金耳環對於東南亞女孩的意義是什麼？它是否真如我隔壁班的游泳教練所說的，是為了愛漂亮及虛榮而配戴的？對於我而言，戴金耳環是與媽媽母國的連結，是阿姨們給我的愛，也是我切割不掉的一部分，絕對不只是為了漂亮美觀。在我成為泰語老師之後，我常常反思，學校中是否也有像游泳教練那樣的老師，在不了解孩子的文化背景下，就斷然認定配戴金耳環是為了虛榮及愛美。我想告訴他們，也希望學校中的老師及學生都能夠了解，當有女孩在學校戴金耳環，可能有其背後的意義，而不是表面看到的樣子。
尋回最初的記憶
在25歲的尾聲，我選擇重新回到泰國穿耳洞，在失去耳洞的這幾年中，我常常帶著愧疚與罪惡感，總覺得辜負了阿姨們對我的愛，也隨著時間遞進，對外婆的印象越發越模糊。我曾想過在臺灣穿回耳洞，但那就不是帶著對阿姨與外婆記憶的耳洞了，所以當我重新回到媽媽的故鄉，重新找回耳洞的那一刻，我哭了。終於，時隔多年，我重新與阿姨們聯繫上，找回我5歲時對於泰國的記憶與回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