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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平等,是為了讓 每一個人活得更自在 ──專訪本刊副總編輯劉淑雯

人物專訪/突然有一天,我成為了女性主義者

郭汶伶 / 本刊編輯

臺南的人行道起起伏伏,錯落階梯。淑雯老師自在中帶點謹慎地漫步,一邊指認沿途的人文地景,平靜地說出:「很多年來,我一直以為有地震。」

她的學生長年聽下來,以醫學專業,堅持以她作為研究對象。她聽到診斷結果,也不意外。小時,因為從高處跌下、外力撞擊,她內耳功能受損,失去部分聽覺,接受語言重建治療。

「我花了很多時間,好好組織自己,讓別人聽得懂我說的話。」她微笑,確認來電,很快接起一通電話,與各縣市的夥伴談起下一場性別平等教育研習的課程內容與規劃。

在推動性平教育的路上,毫無預警的地震聲、暈眩、視野的搖晃也是她生活的主旋律。接受生命積累的同時,她理解到,身體也是自然的風景,不必強行逆反,不必以任一標準檢視自己,何時何樣的自己都很棒。

每一個變化,是認識自己的每一個可能,也是探索新領域的契機。「我喜歡每到一個階段,把自己歸零,盤點、重整,到別的環境走一走。」

越多視角與專業,越多認識,更能看見性別平等教育的可能──實現個體到群體的豐饒與自在。

從他人的教育夢,到「我」和「我們」的夢想

淑雯老師笑說,自己一開始沒有想走教育專業。倒是劉爸爸出身旅遊事業,有個教育夢。聯考成績公布,父女倆圍著志願卡,分庭抗禮,三個志願是爸爸的願景,其他全是女兒的志向商學院。放榜,獎落爸爸的教育夢──臺北市立大學社教系,開啟女兒既是掙扎也是出逃的旅程。

直到打開性別之眼,才是淑雯老師洄遊教育專業的關鍵。

在那之前,她動過轉系、轉學念想,參加青旅團旅外見識,一直到教育實習結束,還曾一度飛向英國求學。然而,種族歧視隱隱然潛伏在英國,她便放下深耕英國的思緒,回到臺灣,進入小學執教。

即使如此,她還是抗拒僅以教書作為志業,想為自己增加可能的路。

1994年,她選擇就讀臺北師範學院國民教育研究所,不缺席教學現場、學習現場的讀書會。「那時,所上一位男同學經常和我討論『刻板印象』(stereotype),討論越深入,擴及到『性別刻板印象』(genderstereotype)。」

這位男同學鼓勵淑雯老師以「性別刻板印象」為研究主題,持續分享各式資源,交流意見。她深受鼓舞,翻開文獻,發現臺灣沒談到的性別議題,美國早已有所深入討論與實踐。

女性總統,可以不只是個人的想像,也可以是集體的想像

美國在地的性別平權運動,除了理論,也有實務。專家藉由職業調查,統計各行各業的性別比,發展、印製一系列以性別素養為導向的職業繪本,主角皆為女性。其中有一本繪本I want to be a President,內容是:一名女孩想像自己成為一位總統,一天的工作安排如何,又該以何種面貌擔任統帥三軍的將領。淑雯老師非常驚訝這本繪本帶出的性別意涵,不僅是觀念上的革命,還賦予改寫地景精神的可能,她說:「我們國家最高元首所在之處,一間總統府離我很近,可是,我卻完全沒想過,我們可以由一位女性坐鎮引領國家,這太有趣了!」

那麼,究竟是甚麼原因導致一位五年級女生,一次都沒想像過自己可以是執政者?淑雯老師直言,臺灣過去的教育體制下,課本作為教育媒材,與升學、考試交織下,缺乏各項素養的培養過程,單一標準下的學習內涵也很難讓學生有正向的閱讀與學習感受。學生如何能模擬自己將來的模樣?又如何思索一個職業需要具備的知識?

繪本,不只可愛,還可以是各項議題的載體。她開始在想,有沒有可能,繪本也成為課堂上的教育媒材?有沒有可能可以藉由研究,證明繪本是孩子學齡期培養性別素養的重要文本,開啟孩子對生命的想像?對教育的熱誠方起,便迎上巨大的關卡──臺北師範學院國民教育研究所三位專任教授沒有一位是性別(gender)專業。

1990年代,臺灣從「性教育」到「兩性教育」,起步走!

不乏教授對她的研究主題感到疑惑,直問:妳一定要研究男生跟女生的事情嗎?1990年代初期,臺灣教育政策以一夫一妻的婚姻框架論及性生理論述為主流,僅有男與女這樣二元的「兩性」概念不是主流,「性別」具備多元性別角色、性別認同、性傾向等多元概念更遙遠。好在,系所並不完全排拒她嚮往的研究主題,指導教授吳毓瑩以自身的專業,引導淑雯老師透過評量來完成兩性刻板印象研究,依據是否接受議題繪本作為課堂輔助教材,觀測孩子的性別素養有沒有關鍵性的改變。

因為這項研究,她購入並閱讀大量繪本,遴選適切的教材提供授課教師做輔助教材。更重要的是,她發現繪本對學生的生命歷程具有意義。學生透過繪本故事及多樣的教育媒材(如:影片教學),湧現學習熱情,激發潛力,探索學科內涵與內容,反應在學習成果與課業成績。這項結果,更使她篤定要以性別繪本來引導學生認識議題,也奠定她日後發展「shero」(女力)繪本的養分。

就同一時代來看,淑雯老師對教育內涵、媒材、文本的困惑與摸索,並不孤單也不孤獨。

1994年4月10日,臺灣兩百多個民間團體發起「四一零大遊行」,要求教育改革。遊行以臺北市國父紀念館為起點,遊行隊伍沿著仁愛路、信義路、安和路等重要交通幹道,人們頭綁黃布條,舉起標語。

在遊行隊伍裡,教師與學生一同向前走。青年伴著長者,長者在輪椅上坐行的方式支持教育改革理念。也有家長,緊緊抱著襁褓中的嬰孩,小心地以奶瓶餵奶,並參與改革行動。

隔一年,淑雯老師懷抱孕肚,是第一胎,是個女孩。她站上碩士論文的口考會議上,口考委員是未來的性平教育夥伴畢恆達老師。

教改方起,性別平等教育還在路上

伴隨民間的教育改革訴求,1996年12月6日,由時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李遠哲出任主任委員,帶領行政院改革審議會完成「教育改革總諮議報告書」。這份報告書中,首次提出國家教育體制需要納入兩性教育。

問題來了,符合兩性教育精神課程與教案在哪裡?淑雯老師說:「教育部與臺北市需要研發兩性教育手冊,邀請我參與製作與開發。與此同時,蘇芊玲老師找到我,我們一群夥伴一起重新檢視國小教科書中的性別教育。」這群夥伴正是有志於性別平等的教師群,分別來自不同的學級,從大學到小學,翻開孩子們的課本,指陳課程中不適切的性別文本。

事實上,不適切的性別文本並不只存在紙本的課本內容,校園文化、師生互動、同儕交際、校園空間皆有可能是不適切的性別文本。2000年4月20日,少年葉永鋕的離開,打開少年因性別氣質與社會期待相左的真實。少年長期遭受霸凌,不敢在下課期間上廁所,得在上課期間走到離教室一段距離的陰暗廁所如廁。

從性別教材、教學實務到校園性平事件,一群教師所感受到的「性別平等教育」的意義,其實翻過來還有四個字──「性平別等」。淑雯老師以發起人之一的身分,參與「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TaiwanGenderEquityEducationAssociation,簡稱TGEEA),不只在公部門提供力量,也要以民間的視角摸索並提供建言,持續推動教育發生改變。

2004年6月23日,臺灣頒布法律《性別平等教育法》,總則即說明立法目的:「促進性別地位之實質平等,消除性別歧視,維護人格尊嚴,厚植並建立性別平等之教育資源與環境。」

這一切,為的是每一個人可以活得更自在,是一趟未竟的旅程。

更自在,究竟是甚麼?

為了這趟性平教育的旅程,淑雯老師編著書籍,也參與性平輔導團、性平工作坊,上教育電臺擔任節目主持人,參與國科會計畫培力數理科學女力,也身兼多項展覽的策展人。她笑說,我一直過著超速人生,現在該是時候緩下速度。一邊說著緩速的她,又提起未來要以繪本為媒材,發展《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SDGs十七項精神與內容。

這樣的她,以倡議者、實踐者、教學工作者、開發者,長期為季刊提供性平教育素材及建言。如今以季刊副總編輯的身分,帶入不同教育現場的經驗,從實際理論到教案,深入淺出,嘗試為每一位教師展開性平教育的可能性。

每一個可能性,實際也是人與自身對話的契機,也是人與人之間對話的開始。

我翻開淑雯老師在2013年與黃靄雯教授合編的早療課程手冊《同學繪》。作為九年級生的我,並不是這本手冊的目標受眾,僅僅看到教案說明範例,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這本書的評量不是以成績作為評量,而是觀測學生對課程的反應,有哭臉、笑臉、面無表情的臉,紀錄學生的學習熱情。此外,將一項實作能力細緻地分為步驟,辨識學生在學習途中及其後可執行的階段,給予輔助。

一位教師與學生正視自己的學習情緒,也正視自己的狀態,不就是彼此肯認與接納最為重要的關鍵嗎?淑雯老師沉思了一下,緩緩開口:「如果現在要來修改,我會改動學習動機上的哭臉、面無表情的臉,留下不同程度的笑臉。教師跟學生接收到正向的回饋,能以正向的思考面對彼此的狀態,激發潛能。」

盤點自己,換個角度審視每個階段、狀態中的自己,也都是認識自己的一環。環環相扣之下,我們可以前往的遠方是甚麼模樣?

孩子花了數年學會安排行程,知道不同交通工具抵達任一目的地的時間,理解如何透過地圖抵達目的地。直到有一天,孩子直面家長,查找資料,以理論與實務證明、說明主張,提出目標。

從行程的地圖,到時間的地圖,再到路線的地圖,延伸下去,看見意志與人生的地圖……孩子展開各色的地圖。這一路,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與模樣,為自己負起責任。

淑雯老師說,在孩子需要的時候,我們提供孩子擁抱,給予資源與建言。

除此之外,讓每一個人認知每一個選擇的價值,理解每一個決定背後的責任,長出自己的模樣,肯認彼此,這段過程,本身就體現了生命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