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現場/部落中的性平教育
李雪菱|慈濟大學兒童發展與家庭教育學系副教授
*本文改寫自:李雪菱(2020年1月)。回應幼兒少文化的性教育行動研究:以城山鄉村四小學一附幼為例。2020性平教育研討會:『情感教育、性教育、同志教育』的教與學」發表之論文,集思臺大會議中心。
身處於3C世代,我們深知性知識鋪天蓋地,無可迴避。因而,全面性教育(Comprehensive Sexuality Education, CSE)的觀點是我們該正視與學習的。何謂全面性教育?全面性教育緣起於意識到多數的青少年不會永久地禁慾(UNESCO,2018),而且從幼兒到青少年對性的表達,可能因身處於不同世代、不同文化,甚或是各種因素導致,提早的生理發展,而發展出不同於過往的性/別教育的學習需求。
從事性/別教育20年來,我主要致力於教師、公職人員、專業人員的性/別意識培力。任教於教育系所的我,有機會長期接觸東臺灣的幼兒園、中小學、高中職等各級學校,期間,也參與中輟少年、性工作少女、家暴行為人與相對人、高齡者、特教機構等非營利組織的性平增能工作。針對不同身心發展、認知與理解能力的幼兒、兒童、青少年、成年與高齡者而發展不同的教學方案,是我不斷賦權的學習資糧;而臺灣性/別平等教育夥伴與前輩的長期深耕,則帶動了彼此激勵、相互增能的氛圍。本文分享近8年我在偏鄉的幼兒園與小學從事的校園現場性/別教育觀察的發現,同時也分享一個性/別教育工作者(我),與幼兒園與小學(共6所)、家長(約40個家庭)攜手合作的行動方案。期許我們── 家庭、學校與性/別教育工作者──在偏鄉所累積的田野發現、理解與行動方案,能為性/別教育界帶來點滴的省思與啟發。
一、幼兒園教學現場的性/別觀察
一般幼兒的認知與身心發展,可感知最基本的身體、自我概念與態度。因而,我偏愛在幼兒園帶領幼兒正確地認識身體、認識性。透過與幼兒的對話、相處、參與觀察,我也得以深入了解幼兒的學習環境與性/別議題。而善用繪本、手偶、劇場活動,不僅有助於提升幼兒的理解與興趣,也能幫助我創新發展幼兒學習性/別教育知能。
在村小附幼帶幼兒性教育活動之後,一旁參與觀察的幼教老師時常熱情地回饋我:「原來幼兒性/別教育這麼好玩!」、「我們從來都沒學過!」、「沒教過!」,以及,「原來這些話題都是可以『教』的!」
幼兒有權在不分性別的課程中學習及成長
幼兒的玩具、遊戲與才藝課程,應該更多元地發展與刺激;他們有權利在不分性別的課程中學習及成長。每個孩子都可以藉此習得與不同性別與才能的他者進行互動、發展自我概念,並建立人我關係。主流社會對幼兒性別氣質的期待,很可能使幼教師、教保員備感壓力,但是,也有一些幼教師及教保員會在不知不覺中「幫忙」社會、家長,對幼兒與兒童施壓,期望幼兒能「改回『正確的』」性別氣質與性別認同。因此,提升教師性別敏感度十分關鍵。很可惜,有的老師會以他們在師培過程中,未曾接觸性與性別教育為理由,合理化自己的性別盲。以下,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幼兒園的畢業照。
不教,就是教
拍畢業照,往往是幼兒園師生最隆重的一天。幼教師與保育員會為幼兒上妝、更衣,再招來全班,請男生站一排、女生站一排。接著,依照性別與高矮再次「整隊」,以便拍出一張張「男生女生配」的特寫畢業照。此時,男孩穿西裝,女孩著婚紗。不僅如此,老師選擇了「男高女矮」的配搭,攝影師與老師更協力培訓男孩表現出冷酷、堅定的容顏,最好眼光直視遠方,女孩則要緊抓男孩的手臂,整顆頭微靠男孩的肩,做出「小鳥依人」狀。
望著一屆屆的畢業照,我覺得哭笑不得,遂指著精美畢業紀念冊,問幼兒們:「好玩嗎?」他們居然說:「不好玩。」我問6歲幼兒究竟哪裡不好玩。他們此起彼落地說:
「喔!男生高的就一直拍、一直拍,女生矮的也一直拍、一直拍。那我們男生不高的、女生不矮的,拍一次,就沒有了!」
語出驚人,不是嗎?年紀雖輕,卻已能說出批判大人性別腳本的語言。那麼大人呢?
另一天,我請教幼兒園老師們類似問題:「你們都怎麼教性別的呢?」
「沒有啊!」老師強調自己在專科、大學「都沒有上過性別課」,因此不知道怎麼教,「怕教錯,所以我們都不教。」語畢,老師們與我相視而笑,老師自覺專業不足,不好碰觸這麼重要的議題。但是,捫心自問,教師們真的都沒有為孩子們上過性別課嗎?
有的。我在心裡回答著:老師們可真的為孩子們上過很多性別課了啊!
老師幫忙男孩打扮得「帥帥的」,幫忙女孩打扮得「美美的」;老師豎起異性戀中心主義的大旗;老師細緻地要求男孩耍酷悍、女孩裝嬌柔;老師編排著男高女矮等等性別刻板老套。不僅如此,老師自己也是粉墨登場,這哪裡是「沒有教」,老師可是盛裝赴約,既是身教又是言教,老實為幼兒上了整整一天的「(反)性別課」呢。爾後,透過畢業照的分享與出版,老師更將學校再生產的性別不平等遊戲,帶入每個學子家庭,直接或間接地,將學校進行的性別不平等,複製到家庭。
沒教嗎?不,老師有教。
因為,老師的「不教」,其實「就是教」。
二、小學教學現場的性/別觀察
為了更深入探究師生在性別課程中的互動,2012至2020年,我與研究團隊將研究場域擴大到花蓮的城鎮、山區、郊區與村落的城小、鄉小、村小、山小等4所小學與2所附幼,進行性教育的行動研究。歷程中,研究者與研究團隊透過參與觀察、訪談、教學服務等形式,蒐集師生對話、學生提問、學生的校園生活互動,以理解幼兒少的性別平等教育的學習需求,同時也希望了解老師從事性教育與性/別教育的難題。過程中,我們發現,有些教師「聽見」了學生的聲音,但是卻「聽不見」學生在說什麼。
月經多久來一次?
「老師!月經多久來一次?」一位城小老師聽完學生的問題,按耐不住性子,叨念學生:「問沒問過的啊!這些上次都有教過了,還問!」
研究團隊中的生理女性,不由地反求諸己,回想自己剛剛進入生理期,發現自己真的不是「一個月」來一次。倘若理論與實際有所差距,倘若課本知識與經驗事實並不相符,學生能在性/別課程中舉手提問是很可貴的。或許,學生期待獲得老師更多、更深度的說明。但是,老師可能覺得學生應該問出「更有水準」的問題。
聽見,可是聽不見
下課了,鄉小三年級老師聽見學生「又」在教室唱歌。老師搖著頭表示學童一直用「猥褻」的表情在唱歌,令老師很不舒服。在難以制止的狀態下,老師描述:「下課時間學生『真的很吵』!」於是,研究團隊走入高歌中的下課教室,在歡樂的課後時光準備錄下學童的歡唱。看見錄音筆,學童捧腹大笑。起初,我們只是企圖「聽見」兒童高唱哪些曲目,未料,不到10分鐘的上網核對,我們就知道學生在唱什麼,以及為什麼要用那樣的表情歌唱了!原來,學生高歌的內容全是印尼語的生殖器名稱。
顯然,過去教師是「聽見」了學生唱歌,但是,與學童朝夕相處的教師卻「聽不見」全班高歌的意涵。
Utas!Pipi!
無獨有偶,類似的例子也出現在海拔1100公尺的山小。老師以「學生很淫穢」來形容山小的學童。之所以覺得學生的表情和聲調「很淫穢」,是因為這位原住民老師大約可猜知學童嘴上掛著的是「utas」跟「pipi」。utas意思是陰莖,pipi則是陰道口的意思,這些是太魯閣族語「身體部位」的用詞,一點也不「淫穢」啊!
聽聞教師口中的嫌惡,與不同學校中多種國籍、族群、性別的學童,一起朗朗上口不同國、不同族群的生殖器名稱,這些場景為我們札札實實上了一課!我們發現,無論是城市老師/鄉下學生、漢人教師/原住民學生,抑或是原住民教師/原住民學生,消弭師生的文化與階級差異,將提升性別平等教育的成效。倘若,教師能早早放下「淫穢」的評價,轉而多去探索學生用詞、態度、人我關係,或許從語言文化、性健康、性別平等之態度切入,早已能為這群學童發展一堂「正確面對身體、面對性」的性/別課了!
三、性/別教育工作者、家長與教師攜手的性/別行動方案
2015至2020年,我與研究團隊主動出擊或受邀,與家庭、學校發展更多「三方攜手」的性/別行動方案。
「孩」不知道的性
在幼兒園,我們從五味太郎的《身體的各位》作為引子,引導幼兒識得身體部位、大聲唸誦正確的性器官名稱,進而為幼兒發展了「認識身體、認識性」的系列課程。在村小、城小與山小的教室裡,我們從低年級、中年級到高年級,結合家庭親職教育與學校性/別教育,發展一系列由淺入深的青春期性/別教育單元。內容包括:我喜歡我的身體、多元文化與生理期、阿魯巴討論課、青春期樹,以及身體與愛情大禮堂、「孩」不知道的性等等。
這其中,由性/別教育工作者、家長與教師三方合作,為學童、家長與教師所進行的「孩不知道的性」,深受家長、教師與學童的歡迎,也讓我們印象深刻。這是一門開啟學童、家長與教師面對面對話的提問與反思單元:家長該跟孩子一起洗澡到幾歲?孩子看A片,家長怎麼想?孩子怎麼發現親密關係?⋯⋯等等。大人、小孩,各個求知若渴,孩子甚至聽課聽到不想讓我下課,「孩不知道的性」受歡迎程度,完全突破了報章媒體對「保守家長」的刻板印象。往後每年,我更培訓教學團隊,一起受邀為家長、教師、兒少開設類似的性/別教育課程。
真誠聆聽,使我們有能力交流彼此。女孩對我說:「謝謝你來,以後我青春期不會怕。」男孩對我說:「以後有人要找我玩阿魯巴,我知道怎麼答!」家長說:「我們家長,真的需要學性/別。」老師說:「希望下次還有續集!」作為性/別教育工作者,我感受到自己正在做對的事。我也想說:「在家長、教師與學童的理解與期待中開課的感覺,真的非常踏實!」
當丹麥性教育繪本《HowaBabyismade》(譯:嬰兒怎麼誕生的?)堂而皇之成為性/別討論課中的主軸,當挪威性教育的短片成為學童與家長真摯而誠懇提問的熱門問答時間。類似的教學互動經驗,讓我們越教越自信,也越教越謙虛。我們深深地了解:在臺灣,我們需要的不是新穎前衛的性教育與性別平等教育教材,我們需要的是多多相處與討論。我們樂意穿透自己身處的3C世代,仔細聆聽家長與教師們擁有一顆顆怎麼樣愛孩子、願意引導孩子的心。
學校、家庭與性/別教育工作者三方攜手
多元文化雜揉著科技,深深地進入了學校、家庭與社區,也融入每個幼兒、兒童與少年的日常生活世界。如今,全面性教育已是教師與家長必須增能的性教育專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18)¹以各國政府教育部門、專業工作者(如:課程研發人員、校長、教師),以及NGO組織、青少年工作者與青少年為目標讀者,出版了《國際性教育技術指導綱要》²(以下簡稱《綱要》)。《綱要》協助教育、健康與相關部門發展並實施全面性教育的課程與教學資源。所謂「全面」,意指協助學習者發展有關「正向的性」(positive sexuality)以及「良好的性與生殖健康」的知識、技能與態度,而《綱要》一書也針對全面性教育下了定義:
[1]全名原文為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 Scientific and Cultural Education,簡稱UNESCO。
[2]書名原文為International technical guidance on sexuality education: An evidenceinformed approach。
它是一個基於課程、探討性的認知、情感、身體和社會層面的意義地教學過程。其目的是使兒童和年輕人具備一定的知識、技能、態度和價值觀,從而確保其健康、福祉和尊嚴。全面性教育培養相互尊重的社會關係和性關係,幫助兒童和年輕人學會思考他們的選擇如何影響自身和他人的福祉,並終其一生懂得維護自身權益。(UNESCO,2018,p.16)
上述觀點與本文理念十分契合。本文所舉的學童校園生活實例與《綱要》裡呈現的教育方案,皆扎根於人權價值,而且我們都承認廣義的「性」(sexuality)是人類發展的自然組成部分。性的概念事實上涵蓋了生理、社會、心理、精神、宗教、政治、法律、歷史、文化等維度,尤其伴隨人的一生,持續發展。它的內容極為廣泛,也深入身心。包括:人對身體的理解、人與身體的關係;情感依戀和愛;性(sex)、性別(gender)、生理性別、社會性別、性別與認同、性傾向(sexual orientation)、性親密(sexual intimacy)、性愉悅和生殖(pleasure and reproduction)。因此,我們多麽期待教師能持續增能自己,發展以學生為中心、視學生為學習主體的教學。本文是拋磚引玉,分享多年來所發展的全面性教育行動方案的心法,也期待日後更多的教學觀察與行動方案的交流、討論!
小結一:觀察與理解
1.「不教,就是教!」老師不會「沒教」就「沒事」,積極提升教師性別敏感度,有助於性/別教育的身教言教。
2.幼兒與兒童有權在多元的性/別環境中發展自我概念、人我關係與性別認同。
3.學校再生產不平等的性別概念,可能透過老師的學習單、聯絡簿、學校的教材、畢業紀念冊,複製到家庭。因而,提升學校環境、政策與結構的性平素質,極為重要。
小結二:行動方案與心法
1.消弭師生的文化與階級差異,對性別平等教育的提升將具備重大意義。教師與家長都可練習「放下先見」、練習「傾聽」、練習「肯定幼兒與兒童是認真在提問」。如此,可有助於拉近師生關係、親子關係,並知道如何提升自己的性別平等教育素養。
2.性/別教育是最受家長需求與歡迎的親職教育講題之一。學校、家庭可多結合性/別平等教育專業工作者進行深入對話,理解教養與教育的難題,並開展親師生共學的行動方案。
3.迴避法已難解3C世代的性/別教育課題。教師、家長與性別專業工作者攜手合作,有助於降低家長的焦慮不安、成長三方的知能,進而一起開展多元途徑,謀求親師生的成長契機。
參考文獻
- UNESCO. (2018). International technical guidance on sexuality education: An evidenceinformed approach . Paris, France: UNESCO. https://www.unwomen.org /-/media/ headquarters/attachments/sections/library/publications/2018/international-technicalguidance-on-sexuality-education-2018-en.pdf?la=en&vs=34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