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現場 / 人權、性別 ｢ 愛 ｣ 好好教
李佩珊｜高雄市立左營高中教師
勇豪和蛋白是跨性別學生，兩位都從很小的時候就覺察自己的生心理性別差異，並深感苦惱。他們本來互不認識，我邀請他們彼此分享討論，覺得這段對話很有意義，因此摘錄之後和他們一起決定呈現給讀者的版本。勇豪和蛋白是他們自己決定的化名，這段訪談與發表經他們本人和家長同意。
先謝謝兩位同學今天願意一起來聊聊自己的性別認同，請問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是跨性別者呢？
勇豪：幼稚園中班時，我常趁老師不在，把自己的書包排去男生那排，甚至上廁所也偷偷跑去上男廁。雖然很希望自己是個男生，但我那時仍打扮的像小女生，有時也會穿裙子。小學時，我穿的衣服通常由媽媽決定，所以有些 穿著比較女性化，另外由於怕被同學笑，所以不敢把頭髮剪短。雖然外表是女生模樣，但內心某種程度是男生。國中時，我才下定決心把頭髮剪短，心裡決定：｢別人要笑的話，就給他們笑｣。原本我並不知道｢性傾向｣這個詞，只知道自己一直想當男生，直到國一公民課本出現｢跨性別｣這個詞，老師解釋說：｢『性傾向』是指一個人是男生，卻認為自己是男生身體裡的女生；或某個人是女生，卻認為自己是女生身體裡的男生。｣雖然老師只是大略說明，但覺得這根本是在形容我，對此產生了很大的好奇。回家後上網搜尋，發現這並不稱為｢性傾向｣，而是｢性別認同｣，同時也認識了｢跨性別｣這個詞，發現原來世界上像我這樣子的人並不少。
你國中的這堂課好重要喔！雖然老師不小心把｢性別認同｣跟｢性傾向｣搞錯了，但是學校的性別平等教育課程，為你開啟了一扇探索自我性別認同的門。
蛋白：我的身體雖然是女生，但覺得自己是徹頭徹尾的男生，用｢男性｣角色活來會讓我更自在、自信、更能接受自己。我曾經迷惘過自己為何跟別人不 太一樣，和老師談話許久後，終於有勇氣把這個困擾說出來，才一步一步了解自己。接著，在老師的安排下，我有機會和其他跟我一樣(覺得自己是男生)的人交流¹，雖然是一個不認識的陌生朋友，但他卻願意把自己一路走來的點滴經驗跟我分享。那天開始，我才有｢自己不是孤單一個人｣的感覺。
[1]為同志諮詢熱線南部辦公室的跨性別小組志工。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說出自己對性別的困擾時，那時敘說的口氣跟現在真的大大不同，你現在比較有自信。
勇豪：我也與老師在LINE上聊了一些，所以老師才讓我跟蛋白學妹聊了一下。
我想，蛋白可能不喜歡被稱為「學妹｣喔。
蛋白：我也對於女性的身體特徵感到非常不滿，有想過要變成｢真正的男性 ｣。
勇豪：從幼稚園開始，我就認為自己是女生身體裡的男生，上國高中也常因為自 己的第二性徵(例如：胸部、腰身等)感到十分困擾，每次望見鏡子中越 來越明顯的第二性徵，內心衝擊很大。
臺灣的性別轉換評估程序有點複雜，必須透過身心科醫師評估一段時間並開立證明，才可以使用賀爾蒙藥物、進行手術進而變更證件。通常，荷爾蒙療法是常見的第一步醫療行為。
蛋白：我有上網查詢很多資料，知道變性手術非常昂貴，而且術後好像很容易皮膚感染。但我真希望能夠把胸部切除，把子宮拿掉，執行荷爾蒙治療。
家人怎麼看你的性別？
勇豪：媽媽有時會把這件事歸咎於她以前對我太嚴厲，以至於我內心受創。這根本是兩碼子事！我從幼稚園開始就認為自己是男生了。國中時，媽媽曾經跟我說：｢要是你不想當女生，我就帶你去看心理醫生。｣
蛋白：我國小時第一次把頭髮剃得跟男生一樣短的時候，爸媽看到並沒有很生氣，只稍微唸一下。我花了幾乎整整一年的時間，來準備跟家人現身。之前先是爸爸，最近我才冷靜跟媽媽提到我是跨性別。所以，我重視的家人現在都知道了。爸媽說，現階段不會支持我動手術跟藥物治療，未來成年後再自己決定。我覺得，他們應該可以接受現在身為男生的我。
勇豪：爸爸不太認同｢我把自己打扮得像男生一樣｣，常常責怪媽媽放任我這 麼做，以前也常以各種理由，勸我把頭髮留長。姑姑和奶奶那邊的親戚，也常常把這件事怪到媽媽身上，怪媽媽沒有要求我要有女生應有的樣子，甚至把這件事牽扯到同性戀，向媽媽調侃：｢萬一她以後帶一個女生回來，看你怎麼辦｣。媽媽雖然不太希望我打扮得像男生一樣，但非常尊重我的選擇。
家人的不體諒真的會令跨性別孩子很痛苦，要怎麼改變家人的看法呢？
勇豪：直到我認識｢跨性別 ｣ 和｢性別認同｣時，我很自豪地向媽媽解釋：｢這 很正常！｣。在我和她解釋｢跨性別｣是什麼東西以前，她常用這件事威脅要帶我去看心理醫生，自從我向她介紹什麼是跨性別後，媽媽就比較支持我。我真的很希望那些不認同的人把矛頭指向我就好了，不要怪到媽媽身上。
性別認同會影響你們的人際關係嗎？
勇豪：不論是在人際、性別方面，我常常感覺自己是局外人，既無法融入A又無法融入B。在性別上，即使認同自己是男生，卻有時會因為構造不同，而不得不妥協。
蛋白：我曾經因為性別認同，遭到嚴重的人際打擊。但是現在有自信多了，不再覺得身為跨性別會影響我的人際關係。我身旁的朋友都很願意接納我，我知道現在的環境是友善的，真慶幸可以來到一個性別友善的環境。
成長過程中，還有經歷過哪些類似的困擾呢？
勇豪：因為我愛的衣服多半屬於童裝或男裝，即使女裝裡的中性衣服，我還 是覺得有點太陰柔。
蛋白：我非常討厭裙裝，或有花邊那種看起來像是女生穿的衣服，因為那樣 使我看起來像是女生。
有考慮過改變服裝或穿束胸內衣嗎 ?
勇豪：我認為這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我擔心：1.有些文章顯示長期擠壓胸部會增加乳癌的風險，但有些文章說兩者無相關；2.胸部看起來變平後，或許能使自己更自在，但上公廁時會不會因此被認為誤闖女廁。不過，或許我能先買一件試試看。
蛋白：我很討厭我有胸部、腰身等女性特徵，我國中曾經穿過一段時間的束胸， 把胸部壓下去，但是非常不舒服，剛開始穿會很難呼吸。而且，有些人 覺得束胸是女同志在穿的，讓我有一種被認為是女生的感覺，所以後來就改穿運動內衣。我非常在意自己有沒有肌肉線條，我覺得肌肉線條是最能展現身為男性的特徵。我也極度厭惡月經，月經來的時候我會非常煩躁，甚至厭惡自己的身體有這樣的生理現象，我有時候會恨不得把子宮給拿掉。
所以因為跨性別的關係，也讓你們看到服裝的刻板印象？
勇豪：即使看到喜歡的男裝，但都太大件，有時很懊惱自己為何不多長高幾 公分。媽媽提醒：｢因為男生跟女生的生理構造不同，所以服裝設計也會不同。｣原來，男裝跟女裝不只是外觀上的差別，還有設計上的差別呀！我常常很懊惱為何自己是女生，身體不像男生的｢倒三角形｣，好看的那些衣服永遠不適合穿在我身上。
蛋白：男性服裝的肩線都會寬一點，女性的身形穿著男裝通常肩膀都會垮掉。我穿男裝時，腰部會有凹下去的曲線，屁股會比較翹，看起來還是像女 裝。但是男裝真的很寬鬆、很舒服，不像女裝刻意有曲線造型，讓女性穿起來顯現腰身，所以會有點緊。整體而言，我發現學校的衣服或坊間 T 恤，大多是用男性尺寸設計，較符合多數男女的身材。
家人對你的生涯規劃有何建議呢？
勇豪：媽媽建議我選護理系。她覺得認為由於護理師職缺多，所以比較不會重視外表，而是比較重視技術。但是我擔心護理師的制服，會不會規定一定要穿裙子或很女性化的衣服。如果我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像女生一樣，內心會感到非常衝突，就像一個男生看到一點也不像男生的自己一樣。而且，為了工作而改變樣貌，就不是忍受幾個月而已，而是一輩子的事，光是想像就覺得很難過了。
蛋白：我爸媽則是支持我走自己有興趣的科系。我曾經對他們說，想讀體育 或醫學科系，爸媽只是鼓勵我考到國立大學。所以關於這一點，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整體來說，身為跨性別者最令你難受的事情是什麼？
勇豪：最令我痛苦的，不是他人的批評與質疑，而是在他人不斷質疑之下，連我都對自己的性別認同產生懷疑。以前強烈認為自己的內心是個男生，甚至幻想有一天能像男生一樣，冒出鬍子之類的。高中後，這種強烈感比以前低，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種矛盾衝突的感覺。比起以前，我更認不清自己。但某種程度上，又無法接受自己是女生。這種「連自己都質疑自己｣的感覺好難受，我覺得我還在找｢自己｣。
蛋白：我覺得在摸索期，這段性別最模糊的時候，是最令我難受的。我在處理任何事情，通常希望它有個明確的結果，但這段期間，我對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卻完全沒有結果，讓我當時經歷低潮。
也許還需要多一點時間，慢慢探索自己的性別認同，先找到自己，再讓別人認識自己。我也想問，兩位對於自己未來的性身分有何想法或考慮呢？
勇豪：我還沒有考慮要變性，也擔心真的變性或把胸部割除後，會不會突然後悔。 畢竟，這是一個非常重大且不可逆的決定！有些跨性別者會選擇不變性，但把胸部割除。有時覺得若真的能讓胸部變平，似乎比較自在，照鏡子或照相時，比較不會因為有胸部而內心感到矛盾衝突。但是，若我只有動胸 部手術而沒有變性，別人會不會認為，我是故意闖入女廁的男生？我需要多一點時間，慢慢思考這件事。
蛋白：我有考慮變性，而且我已經開始為變性手術存錢了。我小時候就夢想 著，一覺醒來後，可以變成一個男生，雖然這是癡人說夢，但每天睡前還是會期待。如果能藉由變性手術讓胸部變得更平，讓我一輩子都不會有月經的話，那是我身體與精神上的救贖。但光是變性手術還不夠，我也希望自己聲音能跟男性一樣低沉，所以還想要進行荷爾蒙治療。不過，荷爾蒙治療的費用，不但比一般藥物治療還貴，治療前的｢同意書｣也是麻煩到了極點，除了要爸媽同意之外，還要兩張以上精神科醫生證明。
有沒有什麼話想對其他跨性別的年輕朋友說呢？
蛋白：發現自己是跨性別的過程中，我花了一大段的時間去適應它。跨性別不是心理疾病，而是對自己性別的期許，如果有人覺得這樣不正常，或不支持你，你可以勇敢地說回去：｢這很正常｣。
勇豪：之前聽聞一些跨性別者因為受不了外人輿論的壓力，而選擇自殺。雖然 我們並不希望自己一生下來就被 ｢ 裝錯性別 ｣。但我知道在人生路上， 我們會面臨各種大大小小的困難，所以要比一般人更勇敢。其實像我們這樣的人並不少，如果你真的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切，可以上網看看一些跨性別者的經驗談，會發現其實自己並不孤單，而獲得不少勇氣。
特別感謝同志諮詢熱線南部辦公室的跨性別小組志工，謝謝他們(包括跨性別孩子與其家長)不吝於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獲益良多。筆者訪談這兩位學生，以及他們願意受訪和分享，同樣也想以這些切身經驗來支持更多孩子與家長。跨出心世界的這條路上，需要更多師長與夥伴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