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現場/一「同」現「聲」
文 / 楊智達|日文老師、台南新芽協會發起人之一 2016 年臺南市立法委員參選人
剛看完一部日劇,主角說「雨が降らないと、虹は見られない」自我勉勵,這句話的意思是「沒下雨的話,怎看得見彩虹」;回顧我與國峰踏上紅毯前的路途,大概也是如此吧!
我叫智達,也許有些人是因為我在政治工作的參與而認識我,但其實我本業是個日文老師,再幾個月就要30歲,跟我的伴侶國峰是因性別議題的合作而認識,他小我2歲,目前擔任立委助理,我們都是八年級生,都是臺南人,都關心許多社會議題。
伴侶國峰的家庭、成長歷程與出櫃
然而,論起兩人身世及求學背景則大不相同,國峰可謂傳統高材生,倒也不是多樂在讀書,而是從小個性節儉,原本在中西區的家被政府以低於市價的金額徵收,一家人從透天厝搬到公寓擠在一起,家裡面臨龐大的經濟壓力,國峰覺得多讀書可以領獎學金、替家裡省錢,也希望未來能求個安穩的日子,於是自南一中、成大企管系畢業後,曾就讀政大碩士班一段時間,並考上公務員。但恐怕是因為我「誤入歧途」吧,因緣際會放棄了公務員資格投入政治工作至今。本可以滿足長輩所謂「安穩」的期待,卻跟著我展開各種挑戰。
國峰家是純樸的一貫道家庭,從小吃素,家裡還開設佛壇;獅子座的他很有正義感,在議題上不畏與人交鋒,也勇於穿梭社運場合為公平正義吶喊,雖然與他家中慈祥的氣氛不太搭嘎,但內在的善良、希望世界可以更好的盼望應是相似的。國峰從高中起就常常在看新聞的同時與家人分享對於性別平權、環境保護、土地正義等各種社會議題的看法,漸漸影響了家人,以性平為例,過去曾有家人發表過對同志不友善的言論,但幾年過去後,家人不僅少有不友善言論,甚至還會一起抱怨反同人士實在是多管閒事。
除了跟家人分享議題觀點之外,國峰也積極為關心的議題付諸行動。求學時參與了許多校內外議題,並加入相關社團與學生組織,他就任成大學生議會議員後,被推舉為議長,又因為學生會長投票率未達門檻懸缺,而三級跳意外空降遞補會長,在任內接連遭遇洪仲丘事件、反旺中媒體壟斷運動、南榕廣場命名爭議等重大事件,雖會長身分得來意外,但國峰仍然積極組織許多校際串聯行動,甚至透過自己的媒體專長,製作許多影片。他也發揮在學生會長的身分,在2013年的多元成家立法爭議時,發起「力挺同婚學生陣線」號召各校學生組織串連挺同婚,這也是我跟國峰認識的契機。
在國峰的大學時期,有天媽媽試探性地向他問起:「看你這麼關心同志的議題,會不會我們家裡也有一個同志呢?」國峰則順勢回答:「說不定就是哦!」向媽媽出櫃。虔誠信仰一貫道的媽媽以觀世音菩薩為例說,菩薩顯化救人時,有時是男性的面目,有時是女性的面目,重要的是祂有一顆慈悲的心,而人的本性也是一樣,外在的性別並不影響「眾生平等」;不過媽媽也說,仍然會擔心社會現實的不友善,不過家人會成為他的後盾。
反倒是軍人出身的爸爸,起初態度有所保留,但隨著國峰多次帶我回他家,大家日漸熟識後,國峰爸爸也開始會對於我跟國峰兩人未來共同的生涯規劃、職涯發展提出建議,對於兩人關係默認並支持的轉變不言可喻。到後來,過年時,我和國峰也都會回彼此的阿公阿嬤家拜年,清明時也都會跟對方家人一起去掃墓,國峰爸爸向祖先報告近況、祈求祖先保佑子孫時,也把我的名字納入其中,在那當下我心中充滿感動!
我的成長歷程與投身政治
相較之下,我從小過著相對富裕的生活,出生在臺南東區(臺南都市化程度較高的一區),就讀私立寶仁小學,小時候上兒童美語、學各種才藝,過著很「東區小孩」的生活。但我本性不愛讀書,小學成績就時常敬陪末座,後來讀後甲國中,還被分在B段班。但我卻很幸運地因為國中基測英文滿分,在加權下考上文藻日文科(現為文藻外語大學),因為對日文充滿興趣,畢業前的志向始終是希望自己能成為日文老師。
然而我心中總是有股面對不合理的事物「不服氣」的本性吧!國中曾參與反髮禁串聯,專科參選了學生議會議員當了議長,然而在保守的天主教私立學校帶頭跟同學反對不合理的校規、傳統,被高層視為眼中釘,因此有過一段不順遂的時光,也失去求學目標,因此先休學提早體驗職場,但也在此同時參與了更多社會議題及政治工作。我在復學、畢業、並服役之後,第一份工作竟然是當議員候選人的助理。
在我和國峰高中、大學求學的這幾年間,臺灣的性別運動越來越蓬勃,不僅同婚的進程越來越白熱化,各地的遊行也開枝散葉。因緣際會之下,我參與了高雄同志遊行的籌備,而這是我跟國峰認識好一段時間之後,第一次正式一起共事,後來也在政黨組織等工作中有越來越多合作,漸漸發現了彼此的不可或缺,進而交往。
2015年,隨著選舉助理工作結束、遊行也順利舉辦,我跟國峰還在熱戀中的階段,我卻意外地回到家鄉臺南參選立委。我和國峰才交往沒幾個月,就進入選戰狀態,此時的國峰原本在政大就讀新聞碩士學程,但因為選戰越來越白熱化,他讀了半年就選擇休學,回到臺南陪我打完選戰。
參選時我23歲,其實是參選民意代表法定的最低年齡門檻。儘管深知勝選的機會微乎其微,但這場選戰我卻有幸拿到近萬票,因此許多選民、工作夥伴都鼓勵繼續深耕經營,於是我與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一起籌組了「台南新芽協會」投入市政監督工作,也在後續幾年接下了「台南彩虹遊行」總召的工作。
從工作伴侶走向人生伴侶
於是在臺南許多議題場合,對許多議題夥伴而言,我跟國峰就像是個分靈體,總是一起出入各種場合,一起在各種場合共事,很享受彼此的合作無間,畢竟最一開始發現喜歡上對方,就是因為共事時的「眼神」,總是一個眼神對方就知道彼此的想法,知道如何互相幫忙、互補彼此的需求。但也因為交往的契機是工作,所以當我們在進入婚姻關係時總不免徬徨了一下:我們能成為很好的工作夥伴,但這是否等於我們對彼此都是很好的伴侶?
交往4、5年的期間,畢竟一直都關串著大小性別運動的歷程。2016年,臺南開辦了同性伴侶註記,我跟國峰去搶了頭香登記並舉辦記者會,希望呼籲市府,除了註記之外還有許多項目需要市府用心,登記後我們也收到了許多學生的研究訪談,時常被問到「伴侶註記」後心境是否有差異,彼此關係是否有所改變?
我時常覺得這問題很唐突,但反過來想為何唐突?恐怕是因為我們都把這些「行事」很議題化處理,要登記就登記,希望藉此作為一個行動來倡議,但「伴侶註記」有何特別的意義?價值?老實說,就彼此的關係上從來沒有深思過,彷彿那比較是個「議題行動」。
在這段過程中,我們也曾討論過是否要結婚,心境上彼此都覺得要結就結,只是希望是在同婚真的合法化後再結。2019年同婚專法通過後,我們想著那就來結吧,彷彿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希望透過我們的婚禮讓大家看見同志沒有什麼不同,並讓彼此的父母安心知道我們都可以過得很好。
婚前憂鬱,兩人關係的再思索
於是很快地我們就開始跟家人討論相關計畫、找婚宴場地、買西裝,但實際上並沒有求婚的環節,也沒有婚戒,一直到婚宴前的幾個月在拍攝沙龍照的前一天,才發現自己其實有點「婚前憂鬱」,結婚除了是想讓大家知道同志沒什麼兩樣、也可以舉辦婚禮之外,回到兩個人的世界,彼此對婚姻的認知、想像是什麼,這才發現我們似乎沒有很具體的討論過。
畢竟早就過著老夫老妻般的生活,一起同居、共事、一起收養了5隻貓,跟一般的夫妻也沒什麼差,只是沒小孩而已,總覺得婚姻就是個登記手續,甚至更具體來說,就可以享有更多保障和政策上的福利,有什麼好不結的?
但世人對於同婚的想像是什麼?又或者撇除性別,大家認為婚姻的本質到底是什麼?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進入這個框架?當然除了法條之外,其他的婚姻價值我們都可以自己定義,然而面對長輩、世人「傳統」的期待,自己又是否已經準備好面對?
還記得我們拍婚紗的前一天,為此有許多爭執到非常晚,晚到幾乎沒什麼睡就得出發去拍攝,於是婚攝過程中難免有些僵硬,畢竟還真不是很親密的狀態,卻又必須佯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並不容易,於是在結束一整天疲憊的拍攝,我們找了間路邊麥當勞好好坐下來談談。
國峰說,也許我們可以更正面地看待這個撞牆的過程,因為在籌備婚禮的過程,無論是洽詢、統整等,同時面對非常多繁雜的庶務,情緒上也難免較混亂。但也因為這個過程,我們兩個人花了更多時間磨合要如何分工,也一邊討論對於婚後生活更具體的想像,與其說是婚前憂鬱,不如說是婚前讓我們再好好思考一次對彼此的期待。
何其有幸!宴客傳統全新感受
調整好心情後,於是乎又進入緊鑼密鼓的婚禮籌備過程,而到了婚禮當天,我們特別邀請一路在性平議題都很關切的黃國昌委員分享對於同婚通過後下一步的期待,也請跨國伴侶阿古與信奇分享彼此的生命故事,談談跨國伴侶面對同婚上路後仍無法結婚的窘境。而在婚禮的開場,我跟國峰也像是回到街頭宣講般地跟大家細數這幾十年來,臺灣一路從彭婉如、葉永鋕等性平案件一路到多元成家、婚姻平權運動的歷程,朋友們都笑稱我們這場婚禮宛如同志NGO募款餐會……
婚禮中最動人的環節莫過於我的媽媽在致詞時提到,雖然她以前在就讀醫護時就曾經學習過性別認同的知識,但在保守的年代很難想像,而當面臨自己的孩子就有如此認同,也曾有非常多的忐忑,總是希望能更多陪伴孩子,怕孩子遇到什麼不好的對待。說到這裡,臺下也許多朋友一起哭成一遍,彷彿喚起不少父母及孩子共同的生命經驗。而國峰的父母則唱了一首《幸福是什麼》,有句歌詞提到「幸福就是觀念轉變彼陣開始」,藉此鼓勵大家能有更大的包容和關愛。
同婚通過後,有一些同志戰友因為環保理念、家庭壓力等各種原因,選擇簡樸低調的登記婚完成結婚儀式,而有幸獲得雙方家人認可的我們,則希望能透過宴客的公開儀式,促成些許的社會教育。只要賓客跟家人聊起「我去了同志朋友的婚禮」,或者賓客親友看到賓客的社群平臺上出現我們婚禮的相片,都是一步一步讓社會習慣同志,不再只是電視上出現的「議題」,同志是真實存在於生活周遭的「人」。
在籌備過程中,也與許多已婚或正在籌備婚禮的異性戀同輩們交流異同之處。不分性向,我們同樣要煩惱訂日子敲檔期、餐點規劃、安排桌次等事項;同性婚禮可能要多煩惱長輩跟其他長輩親友分享喜訊時可能面臨的異見,但也有許多比異性婚禮簡便的地方──我們沒有誰家要負責大聘小聘、誰家要負責喜餅、誰家要負責嫁妝的問題,所有的分工都是以公平為原則來協商、執行,也可以簡化,不會是理所當然的承襲舊習;我們沒有誰要潑水、丟扇子,兩人的結合不代表誰就要順理成章的離開自己的原生家庭、進入另一半的原生家庭。同性婚姻合法化對於同志而言,是一個新階段的開始,但對於異性戀而言,不妨可將之視為一個重新思考嫁娶傳統與婚內分工的機會。
我們的婚禮以「何其有幸」為主軸,感念有幸生長在自由民主的臺灣、見到同婚合法化的一天,也感念雙方家庭與親友的溫暖支持,但同時也是在提醒彼此,這樣的幸福得來不易!至今,仍有跨國同性伴侶、同婚收養子女等族群無法享有完整的家庭權益,社會上也還有許多的刻板印象與歧視、性別分工不均、或其他不公不義的事情。希望能讓我們有幸獲得的關愛,從小愛擴大為大愛,一起為性別平權、社會正義向上提昇而努力!在截稿的這天,跨國同婚登記被拒的行政訴訟也判給了登記者勝訴,戶政機關須准許登記申請,再立下一個里程碑。能夠見證臺灣性平一步一步往前,真的是何其有幸!(本文於2021年5月底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