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企畫 / 少年不戴花 — 不忘那個溫柔的玫瑰少年
呂明蓁│本季刊總編輯
如果你有參加過第 1 屆的高雄同志遊行，你一定對那個上台高呼的婦人有印象，她堅定的說：
她就是葉媽媽，葉永鋕的媽媽，陳君汝女士。
她說，只要是對性別平權有關的活動邀請她，有空她就會答應。季刊這次的訪談，或許也是因為有這樣的因緣，才約訪成功。於是，在一個熱得很嚇人的午後，我和人本教育基金會南部辦公室主任張萍，還有數想教室主任黃俐雅，一起到屏東高樹鄉去拜訪永鋕媽媽，阿汝姐。
今年，是葉永鋕逝世 20 週年。
那年他國三，在 4 月 20 日的上午，上完音樂課練唱畢業歌，永鋕提早 5 分鐘去上廁所。下課後，經過廁所的師生發現他倒臥在廁所前的血泊裡，輾轉送醫不治，就此一去不回。他，無法戴上紅花，去參加畢業典禮。
根據教育部當時的調查報告，還有永鋕媽媽的口述，葉永鋕在學校常因性別特質明顯偏向陰柔而遭霸凌，上廁所（那種舊式的男廁）更是永鋕的噩夢，因為常會有男同學等在那裡欺負他。
永鋕，「連上廁所的權利都沒有。」永鋕媽媽說。
從永鋕過世那年後，永鋕媽媽再也沒有踏進去高樹國中。
那個地方是她永遠的痛。
訪談永鋕媽媽，有一種壓力，儘管在去之前早已做了很多準備，也準備了一個落落長的訪綱。只是，當車子在高樹鄉道七彎八轉時，還是會湧起一股緊張的情緒……。
走進阿汝姐的家，茶几上鋪著報紙，早就準備好零食、水果等著我們。我們把聽說是高樹鄉最好吃的炸雞拿出來，加上冰涼的飲料，這「範勢」 （ p ā n-sè ），就是要聊一個下午的啊！
阿汝姐一開始，就聊著她的生活，誰家種了有機鳳梨，她用自家種的水果去交換了什麼農產品回來……。她熱切地跟我們寒暄著，彷彿要讓我們放心，她把自己過得很好。張萍因為常來看她，兩人話匣子一開，我就樂得在旁邊做個聽眾。雖然，聊著農務，聊著生活，但阿汝姐三句話不離社會議題：人本的倡議、學生的權益、同婚法的闖關過關，還有前陣子鬧騰的公投。
她說，她有時候聽不下去，會打電話去電台抗議。我疑惑地睜大眼睛，望向阿汝姐，張萍在一旁猛點頭，補充的說，阿汝姐都是從廣播上聽時事。這時，阿汝姐拿起了下田時會帶在身上的小型收音機，如數家珍地談她喜歡的廣播節目。她學起了瞇瞇笑廣播網的片頭，還不好意思地說， 主持人是她的偶像，她曾經在農閒之餘，趁著他們到屏東舉辦節目之友會時，大老遠的騎著摩托車去看「明星」。
我們說起她參加第 1 屆的高雄同志大遊行的契機。她說是蘇芊玲（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的創會理事長）打電話問她要不要去。她其實第一時間就決定要去，但很緊張不知道要上台說些什麼，就猶豫了半天。阿汝姐很高興自己去了，也上台說了話。她說，當她在台上說「我救不了我的小孩（永鋕），我要救跟他一樣的小孩」時，台下很多小孩都哭了。她覺得很心疼。
這些小孩為何要被這個社會歧視？所以，當兩年前（2018）同婚專法公投角力期間，她聽到有人 call in 節目反性平，立刻拿起了手機打電話進去。她介紹自己是「葉媽媽」，「葉永鋕的媽媽」。聽說她很激動的說，那些不能接受孩子性向的人不用帶孩子去醫院，都應該去掛「性別平等科」啦！
阿汝姐絮絮叨叨的說著沒有永鋕後的生活。她還是照常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每天早上到田裡工作，餵餵田裡的流浪狗。那些流浪狗總喜歡
在她工作時在附近繞來繞去。有一次，她發現有一隻流浪狗耳朵長了一個疣，病懨懨的，很多人都說應該是不能活了。她試著載去看獸醫，但只要上了車，小狗就掙扎地跳下來。她很心疼，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買了消炎藥粉讓小狗吃。阿汝姐為了知道狗可以吃多少消炎藥，還到處去問醫生，後來她還去買了一把新的刀子，用酒用火烤消毒，幫小狗「開刀」。後來小狗逐漸好轉，她覺得自己救了一個生命，心情好了好幾天。
我們轉個話題，談到「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和「人本教育基金會」。阿汝姐很感性地說，這兩個協會是她生命突逢巨變後的兩支柺杖。他們支撐著
她，無怨無悔地陪伴著她，一路步履蹣跚的走過來，她由衷的感謝他們。
從永鋕過世後的這 20 年間，只要發生類似性別特質的霸凌事件，阿汝姐常常會接到一些媒體或記者想訪問她，她謙稱自己只是個鄉下女子，總是拒絕。但當我們提到那個蔡依林演唱會上由侯季然導演拍的紀錄片，她開始談起那段經過，蔡依林從那一年開始，每年總不忘送上一束花給她。我們聊到蔡依林那首〈玫瑰少年〉，現場就用手機放了起來。有段歌詞是這樣的：
你離開後 世界可改變
多少無知罪愆 事過不境遷
永鋕不忘記念 往事不如煙
玫瑰少年 在我心裡
綻放著鮮豔的傳奇
我們都從來沒忘記
你的控訴 沒有聲音
卻傾訴更多的真理
卻喚醒無數的真心
阿汝姐說，感謝大家記得永鋕。她說，今年好像有很多好事發生。她細數著幾件很有意義的事，像是擔任當年永鋕國中老師的婚禮證婚人，他和他多年的伴終於去登記結婚，還有在母親節時收到教育部潘部長的卡片等。
我告訴阿汝姐，季刊在這一期要做一個紀念永鋕的特輯。我們找到了一位跟永鋕年紀一樣大的年輕人，他一路關注永鋕與學校的官司一事，在勝訴的那年，他大三，拍了一部電影《少年不戴花》來紀念這件事，引起很多年輕人對性別的關注。
我們問她，有什麼話想對現在的年輕人說？阿汝姐叮嚀著說，我們一定要記得對那些因為性別少數和弱勢的小孩 / 朋友說，要勇敢，要堅強，不要被打敗。
最後，夕陽西下，我們要準備離去時，俐雅回頭問阿汝姐，有沒有話想要對
20 年前的自己說？阿汝姐想了想，說：「阿汝，你沒有白活了。有那麼多人撐著你，讓你做了很多事，你更需要加油。」她說，她沒有後悔（打官司），這輩子沒有讓兒子白死。
我們三人各自上了車。我的心中默默的想起了那首永鋕唱給媽媽的歌⸺媽媽請你也保重。勇敢、爽朗、大方的阿汝姐，要好好保重，我們很需要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