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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二代在複雜關係中探尋自我認同的歷程

特別企劃 / 新二代留聲機

陳千惠 / 國立臺中教育大學區域與社會發展學系大四生

2000年左右,仍屬於臺南縣的近海村莊,就有好幾位適婚年齡的單身男性透過介紹,結識了東南亞與中國大陸的女性,並進入婚姻,小小的村莊裡有著來自各國的女性。我的母親來自中國海南省,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我從不覺得自己的家庭或身分特別,只知道自己跟別人有些不同。第一次對於身分的疑惑,來自小學一年級的家庭資料調查表,我不知道學校要我填寫的母親國籍,是她以前的,還是那張她剛拿到不久的新身分證上寫的。

從天而降的「新」身分:中國新二代

在我進到高中之後,熱衷於文化、教育、歷史相關的社會議題,不斷透過校外活動了解臺灣社會的過去,明白我所生長的土地曾經發生過的衝突與不幸,也深化了我對我所生長的地方的情感。

直到17歲那年要申請大學,才知道臺灣社會以「新住民子女/新二代」將我們歸類。在臺灣社會開始談「新二代」的時候,我曾疑惑母親來自中國的我,也被歸類在內嗎?從新聞媒體上的討論,似乎僅指那些母親來自東南亞國家的小孩,而我也覺得這個名詞相當陌生,因為我只對於我所生長的地方有所了解,對母親的家鄉一無所知。我真的能夠以這樣的詞彙來代表一部分的自我嗎?

然而那幾年,臺灣與中國之間幾度緊張,比如新疆傳出再教育營、有臺灣的非營利組織工作者被中國政府判顛覆國家政權罪名、再到反送中事件。這一切衝突得讓我不想去探究更多,因此鮮少對外提及我有一部分的家人在中國生活。這個身分對我而言,似乎沒有什麼好處。

新認同的起源:兩週的回鄉之旅

18歲這年,正好得知移民署的回鄉計畫,查閱了新住民的定義之後,才開啟了我對這個身分的探索。先是在暑假期間,與母親回到海南生活兩週,才認真的認識母親所生長的地方,了解外公外婆的日常,學習海南話的聽與說,並且終於對於海南有些認識。對於新住民家庭而言,「初二回娘家」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距離上一次見面是3年前,而上上一次是5年前,幸虧網際網路的普及,近幾年可以透過視訊交談,否則更早以前連打一通長途電話,都需要買一張國際電話卡,按上20幾次的數字鍵,才能與遠方的家人連繫。

回臺灣之後,我展開了我的大學生活,作為家中第一個要上大學的孩子,媽媽料理了一頓好菜,在母親家鄉文化裡,只要家裡有人考上了大學,就會在村子裡辦桌慶祝,門前還拉上紅布條告訴大家。「唯有讀書高」的社會風氣,至今在中國還是非常的盛行,而在臺灣社會,教育也確實是階級翻轉的重要手段,或許母親受到這些文化的影響,對我的教育很重視,也不斷地告訴我要好好讀書,將來才不會像她一樣辛苦的工作。

除了家庭的盼望,社會也賦予新住民子女階級翻轉的期待。從母親遠嫁以前,這份期待就已經一代傳著一代。兩週的回鄉之旅,不只拉近了我與海南的關係,也看見自己與母親之間,因為生命經驗的異同,有著可分割與不可分割的部分,一方面我接受與她全然不同的義務教育、生長在不同的社會環境;另一方面又被相似的文化灌溉,以及抹滅不去的血緣關係。

紀錄「新」視野:跨海婚姻與女性

從幼稚園到國中,我一直都是老師眼中的乖學生,安安分分的做好事情、完成作業、遵守規矩,直到高中期間受到校外世界給予的刺激,看見了各式各樣的人,視野被打開,對於生命的意義也有了更豐富的想像。然而對於母親而言,學生就是該好好的讀書準備考試,考上國立大學對於未來才是好的,校外的事物並不重要。

大學期間,我更自由地參與我想要接觸的事物,一場新二代的聚會,開啟了我對新二代與新住民家庭的了解,後來透過一場影像拍攝,第一次與媽媽聊她來到臺灣生活的過程與感受,藉由母親的移動經驗,梳理跨國婚姻的樣態,以及女性因為跨國婚姻而移動的生命經驗,對自己,以及對於子女帶來的影響。

與家人分隔兩地20年,深深影響媽媽對於我的期待。我還記得媽媽三番兩次在志願選填的時候,忍不住告訴我留在臺南讀書很好呀,還可以住在家裡,每天都可以回家。但是遺傳媽媽那股反動又帶點勇氣性格的我,在志願序上唯獨避開所有位在臺南的學校,決心要到陌生的地方從頭來過,脫離來自家庭的束縛。

媽媽說,要回家鄉一趟見見爸媽不容易,如果可以的話,當然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像她一樣嫁到很遠的地方,最好讀書跟工作都在家附近就好。對新住民女性而言,這段移動經驗對自己與子女帶來了或大或小的影響,不少新住民女性覺得自己的遠嫁,對於原生家庭有所虧欠,因而將期待落在下一代的身上,希望自己所經驗過的苦,可以停在自己身上就好。

這場影像拍攝讓我更明白媽媽所在乎的事情,也更理解她20幾年前那個讓她離開家鄉、飛過海峽到新地方生活的決定,對她而言造成了多麼深刻的影響。然而對我而言,或許是因為生長在技術革新的時代,交通技術降低了時間成本,網路普及帶來了即時的通訊和影像,所以我並不擔憂母親的擔憂,她的經驗並沒有讓我對探索更遠的世界卻步。

流動的認同之旅:關於我是誰不再是單一選擇題

臺灣社會近年來透過各式各樣的方式,鼓勵新住民發揚自己的文化,為具有多語能力的新二代喝采,另一方面又藉由提供補助與優先名額,彌補新住民家庭可能面臨的文化不利。每當自己受到新身分所帶來的好處時,總是不免經歷一番自我拉扯,這些鼓勵措施固然讓特殊族群被看見,但也像是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著我,我真的認識自己身上具有的文化嗎?

中國新二代在臺灣社會中是新二代群體裡人數最多的,卻也是最不常被大家看到的。臺灣與中國之間的特殊政治關係,是中國新二代在公共事務上隱身的重要因素,而語言、文化、習俗也經常被簡化的看待,忽視了每個省份其實有屬於他們的方言與文化,誤以為中國新住民家庭在適應上沒有太大的困難。

當臺灣社會鼓勵新住民二代雙重認同的同時,我時常在想,中國新二代是否也能如其他新二代一樣,自信地告訴大家自己是臺灣人,也是越南、菲律賓、印尼人……。或許這樣的處境,金門人是最能夠理解的吧,文化上的、血緣上的、姻緣上的、國族上的,各式各樣的認同都因著個人的生命經驗,在認同的光譜上有所區別。

關於新二代的探索也3年了,我開始主動向大家介紹新二代的身分,經驗了深刻的回鄉之旅,我終於有種被海南接納的感覺,覺得自己也是海南人,讓我跟母親以及海南有了更深的連結,也發覺自己曾經因為新二代這個身分,有了新的視角去洞察社會脈動,對於女性與族裔議題有更深刻的同理,並且更加希望臺灣社會,真正的友善與包容。

我和媽媽在她的母校文昌合照。(陳千惠提供)
(左)我在看外公料理文昌雞。(右)我和弟弟在替外婆慶生。(圖 / 陳千惠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