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新知 Ⅰ / 性別教育不可能這麼好玩
郭彥廷/臺北市立大學教育學系博士、臺北市立永吉國民中學教師
前言
十二年國教108課綱，以核心素養的概念發展各領域（各科）課程與教學，企圖幫助學生將所學應用在日常生活情境當中，翻轉了許多升學考試科目的教材和教法；而向來以培養學生帶著走的能力為主的非升學考試科目，雖然面對的衝擊相對較小，但重新以素養導向的視角看待，仍可在其中有更深刻的發現並做出相對應的調整，我所任教的輔導活動科便是如此。
基於個人對英語的喜好，以及因應2030年臺灣欲成為雙語國家的政策，我從109–1學期開始在自己的授課班級，將英語當成輔導活動課程裡的溝通工具之一，使用華語、英語（和部分臺語）進行輔導活動科教學，這對我和學生來說，都是新鮮的嘗試。國中八年級下學期輔導活動科的課程主題是性別，舉凡性別特質、日常的性別觀察、認識並防範性騷擾性侵害之外，學生最感興趣的愛情，在2021年5到7月停課期間，成為我和學生首度線上同步教學的素材。
為了保有與實體教學類似的儀式感，以及讓學生可以融入雙語愛情課程情境，在學生登入GoogleMeet後，我會先播放英語情歌，並在這期間請學生瀏覽GoogleClassroom該次學習內容。與實體教學不同的是，我的線上教學自編素材採全英語呈現，一方面是我認為原教科書內容不利於線上互動，另一方面則是我認為學生比起實體課堂，更有機會積極學習，例如使用翻譯軟體，主動查詢不理解的內容。
我沒有採取以往「認識 — 交往 — 分手」的模式進行雙語愛情課程的教學，是因為我認為，既然語言框架都突破了，課程框架也無須太過執著的構想。我將這6節的課程設計分成三大部分：(1)從詢問學生對於愛情的看法開始（What is “love”? What does it mean to you?），請學 生擬訂自己的分手生存計畫（Write a Breakup Survival Plan），期待學生在初期就能理解，愛情只是生活中眾多面向的一部分，以擁有「懂愛的本錢」；(2)接著請學生欣賞情詩並體會其中觸動自己的理由（What is your favorite line from the poem “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 What makes you like it?），練習寫情書或告白信（Write a Sweet Romantic Love Letter），以擁有「會愛的本事」；(3)最後回到內省層次，請學生好好思考什麼樣條件的對象適合自己（What kind of person is your type? What is your love style?），以及自己想要追求什麼樣的關係（What Do You Look for in Relationships?），以擁有「去愛的本領」。
多數學生在華語和英語、跨語言跨文化間轉化思考愛情相關議題，表述出的內容相較以往多元是可預期的結果。我也意外察覺：當學生可自在選擇以華語或英語回應我的發問時，會傾向用英語呈現平日羞於啟齒的內容，降低華語呈現的赤裸感，這反倒有助於加深我對學生在愛情看法上的理解。而線上學習雖然讓學生失去實體課堂的同儕互動，但學生看不見彼此的作答情況，因此獲得能獨自作業不受干擾的機會。於是，我驚喜的發現，連平常學習單會胡亂應付繳交的學生，在我眼裡都有了新的面貌。
要特別說明的是，不少國中生的家長和教師，常擔心國中階段的學生會沉溺於愛情而耽誤課業，或因此發生不當性行為惹出一堆麻煩，所以寧可選擇全面封殺的禁愛手段，嚴密杜絕可能導致的無窮後患；但提供國中階段學生暢談自身對愛情想像的安全空間，才有機會在上述家長和教師顧忌的負面隱憂來臨前，預先演練在愛情裡，保護自己和他人的判斷與執行能力。
「懂愛的本錢」
愛情是個跨世代共通的議題，國中階段的學生即使沒有親身談過戀愛，也能從電視劇、流行歌曲、網路平台、周遭親友，看到、聽到、感受到愛情的苦澀或甘甜滋味。因此，多數學生皆能以抽象概念描述「愛」是：「讓人感到幸福的事物」、「造成情感波動的東西」、「就是另一個人的快樂決定性影響你自己的快樂」、「很複雜、艱難，要時間、要堅持」、「一種人類的奇怪行為」；不少學生亦能具體描述為：「愛是在對方面前毫無保留」、「對某人告白被拒絕」、「愛是一個能放棄自我為一個人無私的奉獻，而另一個人不會放棄你永遠陪在你身邊的人」。
愛情議題之於國中學生並非新知，國中學生理解愛情的能力雖有深淺之別，但透過我稍加引導，面對分手的處理都能建構屬於自己的想像，如：避免「去之前跟他一起去過的地方」、「自殺」、「苦苦哀求對方」、「搞突襲，要給對方心理準備」、「看以前的照片」；向「朋友」、「同學」、「家人」、「輔導老師」求助；要「注意分手時機」、「以委婉方式提出」、「果斷」、「處理彼此隱私」、「理智面對分手」、「繼續自己的人生」。
「懂愛」是一種個人不斷經驗的認知歷程，國中生對於愛情的見解投射了他們的自我價值。我希望協助國中生認知「懂愛」永遠是個開始，不會也不該有終點，持續預想自己在愛情裡的模樣，並有能力思考和調整自己在愛情當下的所言所行，存夠「本錢」整裝待發。
「會愛的本事」
我使用讀情詩和寫情書兩種方式，讓學生體會愛情裡最重要的非理性成分；藉由賞析英語詩作，讓學生咀嚼愛情的滋味，進而描繪屬於自己的愛情圖像。我透過聲音影像和文字呈現E.E.Cummings的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這首詩，先以電影In Her Shoes（偷穿高跟鞋）女主角的朗讀片段，聆聽英語詩作裡美妙的韻律和節奏，再請學生閱讀英語和華語對照版本的內容。此詩傳達密不可分的情深意涵，大部分英語用字為國中生皆可理解之程度。
這是一首很能引起學生反應的情詩，而且不論是英語原著或華語翻譯版本，學生對於這首情詩並沒有特別集中喜歡在哪個句子上。所以在曖昧不明、魂縈夢牽、可以讀出學生心跳的字裡行間，我都能看見各種濃厚的情意；對於情詩精練的描述，學生也都能找到各自有共鳴的地方：「for you are my fate, my sweet.因為感覺很浪漫，他對她是獨一無二的」、「anywhere I go you go,my dear; and whatever is done by only me is your doing, my darling.不管做什麼、在哪裡都在一起，感覺這份情誼是堅不可摧的」、「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 因為有種牽掛的感覺」。
寫情書是6節課裡，學生使用英語回覆最多的作業，讓我發現雙語教學成為一種「自然發生」而非刻意為之的課程活動，學生告訴我：「英語寫（情書）比較不尷尬。」避開熟悉的華語呈現情書內容，即使必須花較多時間轉譯，對青春期的學生來說，卻反而更能夠自在地表達。「Dear you, I don’ t speak sweet words, but my love for you will not change, I will stay with you for a long, long time.（合乎文法應為 I can’t speak sweetly, but my love for you won’t change. I will always stay by your side.）」、「Dear you, I have been observing you for a long time. Every time I think about things, I always think of you unconsciously. I know we live in different dimensions, but I am willing to wait for you forever.（合乎文法應為 I have a crush on you for a long time, and I always think of you unconsciously. I know we have some differences in personalities, but I will always wait for you.）」、「Dear you, I think you are really the most beautiful girl I have ever met, and my heart is also the kindest. Every time I see you, I am very moved. I hope you can also like me and love you.（合乎文法應為 Dear you, you are the most beautiful girl I have ever met. Every time I see you, my heart beats fast. I hope you can love me just like I do.）」
「會愛」是一種人際關係的經營，學習培養自己在人際互動上，適切地推銷自己，同時也以各種角度，感覺他人的感覺。每個人在各自的人生階段，因各方面背景條件的差異，面對「會愛」的命題不盡相同，樣貌多元的國中生當然也不例外。我希望國中生透過多看、多聽、多了解、多同理，明白「會愛」不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而是可以各自精采的「本事」。
「去愛的本領」
讓學生洞察自己內在需求，是我認為在追尋愛情的實踐層次上，最重要的一環。協助學生在看似選擇自己想要某種關係的過程，更加認識自己的特質，回歸到唯有先了解自己，不迷失自己的情況下，才能更務實地看待雙方關係的發展。學生在雙方互動上的描述有：「能為彼此著想」、「願意尊重你我」、「合得來」、「有共同興趣」、「相處起來很自在」，在外型上的描述如：「可愛」、「帥」、「漂亮」、「強壯」，在特質上的描述如：「貼心」、「溫柔」、「聰明」、「善良」、「體貼」、「幽默」，對自己的愛情具體設定有：「希望我的男朋友不要天天黏著我」、「穩定長久的關係」、「能保有一些私人空間」、「偶爾約出去一起玩」。
「去愛」是一種證明自己有能力的行動，藉由選擇何種特質的對象，維持何種親密關係的討論，讓國中生有更多自我對話的機會，能夠負責任地善待將來每一段關係的「本領」，我認為比起「國中生適不適合談戀愛」這種已經有預設立場的提問，較能讓學生願意表露深藏心裡的那一面，有更多自在展現的空間。
結語
當最強調要合作學習、分組討論的國中輔導活動課程，受到疫情的衝擊，被迫要轉為線上進行時，我曾經充滿著各種未知的擔心：設備操作不順手怎麼辦、學生沒回應該如何處理、還能夠持續進行雙語嗎，而這樣的困擾在經過這一波的線上雙語愛情課程後，都給了我最安心的回應：設備操作問Google、學生被點名就會出聲了、雙語比起實體課程進行地更流暢。
有個學生課後私訊我，提出他深刻的批判：「對我而言愛這種東西只是人們捏造出來的詞，因為愛一個人很容易但是兩個人相愛並不容易，許多人當初都是說未來只會跟誰誰誰在一起，但是到了最後還是會分手會離婚，這一切都是謊言，這世上沒有所謂的愛，一切都是被捏造出來的，對我而言這樣的行為是在玩弄人心並不是愛。」
因為資訊的流通或生活的遭遇，國中生對於愛情的體悟，或許會比一個從小到大，升學就業、愛情婚姻一路順遂的30、40歲教師，來得還要深刻；其實「懂愛的本錢」、「會愛的本事」、「去愛的本領」各自都交織著認知、情意、技能的元素在其中。我在實際教學活動裡，僅以小短片或小短文做為引導學生掌握該節主題的開場，並說明在該節課要討論的內容，接著便將學生進行線上隨機分組，讓學生彼此交流想法，我會在這過程中逐一加入各組從旁聆聽、接受各組學生詢問，最後再請學生自己獨立完成線上學習單。學生向來習慣我的開放態度，我也很感激學生總是願意對我袒露心聲。
教師以國中生的眼光理解學生對愛的渴望，不帶任何評價地傾聽與回應，便是在學生面前，正向示範如何彼此尊重的情感關係，非常關鍵的起點。當教師不再焦慮自己這樣是在鼓勵學生談戀愛、學生不會因為發表戀愛經驗或看法遭到批判，教師和學生才有機會「放心」交流、「寬心」討論經營親密關係的策略，例如感性追求心儀對象的同時，仍可理性兼顧生活其他面向的安排。
僅6節的線上課程時間絕對無法完成情感教育關切的所有議題，尤其是國中生充滿好奇的「性」，仍待之後持續發展下去。不過許多國中生家長和教師常有「允許學生談戀愛就等於同意學生發生性關係」的擔憂，認為只要先採取嚴格的管制措施，就能防堵不樂見的憾事發生。此種「先禁」思維，除了否定任何年紀、身分都有情意發生的可能，忽略相愛的本質，更製造一種對於性的全面恐慌，連帶將「準備好的性行為」也一起被汙名化。情感教育不應受限於年齡，及早性教育也不必然代表及早性關係，與其對愛或性避而不談，將其歸類為「長大之後的事」，不如透過引導讓學生了解愛或性，是最珍貴的自我探索，更是要學習「一輩子的課題」。
過往最不負責任、也相當不切實際的性教育消極作為，例如倡導婚前守貞、恐嚇墮胎的後遺症，或是教師失控地對著學生說：「你們愛怎樣搞我都當作沒看到，出了問題你們自己想辦法解決」，既不「談情說愛」更不「談性說愛」的情感教育，都該徹底被淘汰。教師應不避諱地讓國中生知道，豐富多彩的感情世界，以及真心相愛下發生的性關係很美好，健康開放地與學生探討什麼才是「準備好的性行為」，包含法律責任、合意尊重、避孕步驟等知能，賦予學生有自主思辨和判斷什麼可做、什麼不適合做的能力。如此一來，素養導向的情感教育，才有繼續流竄發酵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