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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聽的歌:解讀家暴性侵倖存少男少女的身體密碼

性別新知 Ⅰ / 性別教育不可能這麼好玩

李雪菱/慈濟大學兒童發展與家庭教育學系副教授

兩週來,我分別與臺灣幾個機構的少男與少女進行「綜合藝術身體自主權」遠距課程工作坊。機構中的少男走的是「一直想嗨起來」的紛飛思緒航道,機構中的少女走的卻是「一直想黏下去」的風花雪月小徑。感謝有機會再現這段彼此理解的時光,我發現,這群少女需要學習更多掌控身體與自我大於情感依附的智慧,而少男需要習得更多情感發散與收斂大於身體解放的知識。放慢速度,閱讀少男少女的身體密碼,並引導他們讓自信從谷底緩緩爬升,終有一日,我才能看見這些少男與少女扶正自己的位置,走出接納自己,也疼惜他人的路。

圖 / Pexels / Cottonbro studio

PartI

「我以後才不會生女兒咧!生女兒就去拿掉。」第一次聽聞17歲男孩說出這句話,我只想釐清脈絡。

「為什麼呢?」

課室裡,人聲嗡嗡。少男彼此笑鬧著。

「老師,我要點歌。」我的遠距課程下課前,每位學生都可以點歌,這樣才能讓我在下課時搖身變成DJ。

「那先告訴我為什麼,好嗎?」我盡力溫柔,語氣不顯出激動。

「對啊!不要生女兒,生女兒就去拿掉。」另一個15歲男孩也使用同樣的句型,我彷彿墜入空谷,苦尋無路。

這群來自高風險家庭的少男年齡介於12至19歲,從小六、國中、高中到高中輟學生都有。中途機構是他們的家,男孩們長則住了8年,短則剛列管報到。假日他們可以選擇離開機構出去走走,平時白天去學校,放學返回機構,機構大門永遠為他們敞開,沒有人需要「逃跑」。他們也沒有其他地方去,基本上,他們沒有安全的家可回。

明明我在上身體界限的性別課,有人卻在留言區留言給我。

「老師,我三歲的時候,爸媽把我跟弟弟放在公園三天。」阿掄寫著:「我會永遠恨她們。」

阿掄心思縝密,據說他是少數能與交友對象維持長達3個月的交友關係的(3至5個月在團體裡算是很長的交友關係)。我引導少男身體界限與性教育主題,間或穿插著自由書寫。第二次自由書寫時,小炫在我的教學策略上發現熟悉感,使用「舉手」功能,大聲說出:「我上過你的課!」不僅認出是我,小炫還喊得出我的綽號「你是那個Alinggo!」記憶力真強,上次他們見到我是4年前哪。16歲的小炫,沉靜穩重型。過去不敢主動與愛慕的女孩表達,也不懂如何明確拒絕不喜歡的人,他總是同時與多位身邊女性朋友「搞曖昧」。去年初嘗「禁果」後,進入「人生交友與性活動巔峰」,半年內換了4個女友,交往關係變得非常不穩定。聽到小炫提起自由書寫,阿族接著也來「認親」:「你帶我們討論過小說!」算起來,小炫跟阿族兩人已在機構住了8年。認親後,我彷彿得到認證,阿族開始「倒故事」:

「我有三個爸爸,媽媽生的都是同母異父的哥哥姊姊。我恨他們。有一天我想見他們。」

阿族長得像偶像歌手裡的憂鬱型男,人我界線與身體界限皆不明確,經常觸犯他人隱私,自己的隱私也無清楚分際。會主動與人發生性、以為透過性取悅他人可以刷存在感;曾主動發生口交行為,並因此感覺優越。阿掄「認親」後,上課模式有點小轉變。我繼續上課,有幾個人卻開始敲著鍵盤,情感走私、自我敘說。可是當我真的放下機構期待的主題進度,準備系統性地與他們談談時,他們卻又支吾其詞,顧左右而言他。

「為什麼剛剛會回答『不要生女兒』呢?」

「老師,我歌點好了!」小飛說。

下課前,通訊區已經寫滿歌單:

週末假日是少年「交友」的關鍵時刻。聽著他們的歌,想著他們的生活日常。我問他們看過A片嗎?有沒有什麼A片的問題想問?

上課都需要我點名才會發言的阿鎧,長得相當強壯,卻是比較沒有自信的少年。因為家庭背景的關係,交往方式往往以「暖男」之姿出現,總是以「委身相求」的方式得伴。在同儕關係上,曾被霸凌,也會霸凌他人。聽到這個問題,他含笑,在留言區複製貼上,問了十行一模一樣的問題。我給他們5分鐘好好思考與提問。螢幕上,我看不清阿問的表情,他也留言提問了。阿問是社會化相當深的少年,同時有多個性伴侶,性慾強,經常在手機上放網路色情影片,甚至放自己與同儕性行為的影片。在網路上他自稱「暖男」,口才好,人緣佳,容易交到新朋友,社工跟我形容阿問時說:「簡單一句話,阿問是蠻擅長以欺騙他人感情的方式找到新朋友的少男」。

少數幾位願意分享生命故事,多數需要很長的時間蹲點才能訴說一二。幾年來,我因帶領少男自由寫作,多少累積了一點互動點數,但是,如何穿透故事,真正引導他們定下心,把身體自主與界限的核心理念聽進去,還是一個未知數。社工說我的課居然能讓少年們在遠距課小小的螢幕前坐定位,沒有走來走去,令她大開眼界。她說他們是連實體課也不可能這麼專心的。下課了,DJ我,履行承諾,播出第一首他們點的歌。〈857〉沒有歌詞,像跳舞的音樂,像電玩店播放的音樂。我是越聽越不懂,他們卻聽得歡喜又自在,忘情又忘我,下課也沒人離開螢幕。阿問特別留言給我:「老師,可以1.25倍速嗎?」我照做了。只是,這…這叫做歌嗎?聽了一陣,我離開位置喝水去,返回時已是上課時間。閱讀著留言區上的文字,少男寫著:

「謝謝老師,真是太好聽了。」

我問他們哪裡好聽,看著他們的笑容,放鬆的姿體語言,隱隱約約,感覺他們很專注地與音樂對話著。對話內容像是在說:「讓我們嗨起來好嗎?」他們想住進音樂裡的世界,不是音樂外的。

5分鐘收集了十幾行問題,不過,整理起來,卻只有兩題。第一題是問A片中「男性生殖器大小」的問題,第二題問的是「亂倫跟3P真的是演的嗎?」我先支持他們,跟他們說願意問問題、懂得發問,實在很重要。接著開始A片媒體識讀。講到持久力的拍攝手法、生殖器巨大的刻板印象,少男整個遁入空門似的,異常專心地聆聽。順勢,我也讓他們知道,A片的服務對象多半是異性戀男性,導演為了帶給觀眾刺激與新鮮感,不僅延長插入式性行為的時間與拍攝角度,有時也變換一些演員,不過劇情卻八九不離十,沒有太大新意。少男此時專注與安靜得不像話,我終於能夠好好上課,讓他們知道無論男孩女孩,看太多A片,很可能誤以為某一種身材、性別互動是正常與正確的,其實這只是沒有很多性平觀點的導演、攝影不斷複製貼上的扭曲性別觀點而已。

「正確的性與身體的影片其實也不少,只是學校與機構總是缺乏機會好好與你們深入討論。」我一邊說,一邊為他們點播「挪威性教育」短片¹,第一部片簡介何謂青春期,第二部與第三部,我們終於可以好好認識男女性的生殖器,這是一堂破除性別刻板印象的認識生殖器課程。殊不知,先前放浪地談論A片時的「陽剛」之氣,竟在播出《挪威性教育》短片時變得一點「勁」也使不出。上午3小時囂張提問笑鬧一起的景象頓時風飛雲散,講解性教育短片時,只見他們埋頭撤退、尷尬萬分。此時,我才知道,在他們的生命中,真實的性與身體的教育實在是太稀薄了。這群少男無法正確認識身體、認識性,也難以坦誠接納身體的多樣性。用健康的觀點看待自己與他人的身體,對他們來說,是多麽的陌生,多麽的重要,與多麽的不容易。

[1]挪威國家電視台(NRK)節目主要針對8至12歲的學童與青少年,內容從骨骼發育、乳房成長、青春期的情慾流動,到生孩子的過程,乃至,介紹男女是如何產生性吸引力乃至發展成為性行為。雖然節目開播後曾飽受批評,2015年上傳到網路後則廣受網友喜愛。不同於A片找模特兒形塑種種刻板印象,節目內容主持人以健康、開朗的方式大談「性」,輔以真人人體與生殖器官做示範與解說,從頭至尾都在實踐節目宗旨:「誠實的告訴孩子們,身體是如何長大成人的」。每片都在5-10分鐘以內,但節目節奏輕快、思考密度高、意味深遠的佳句不斷,因此,即使一集約僅5分鐘,我與少年也要花50-90分鐘才能討論完。

為了檢視課程是否成功,工作坊尾聲我透過自由書寫引導他們發展更多想法。大聲唸出書寫內容時,男孩回饋我:「謝謝你教我們身體的、性的知識。」有3位同學置入他們的誠懇:「謝謝老師播放歌曲給我們聽,真的很好聽。」感覺確實是在表達謝意。難道平時機構不能聽這些歌嗎?回頭又問他們這些歌哪裡好聽,他們只會回答「就是很好聽」。

好吧,至少音樂快速拉近了我們的距離,而我真的願意多認識這些少年。

PartII

然而,機構裡的性侵家暴倖存少女點播的歌曲卻又是另一片景觀:

既然先點播「分手快樂」,我便順水推舟,第二堂一上課,就先進行分手快樂的歌曲討論。我問少女們,分手會有哪些心情?女孩說:「難過、不穩定、發瘋、亂敲亂打。」

這些話題,在少男機構是絕對不會出現的。

「可是,」我說:「歌詞也說『沒人能把你的幸福沒收』、『你會活得有笑容』、『你可以找到更好的』、『揮別錯的,才能與對的相逢』啊!」

那麼,分手還可以有哪些心情?

女孩說:「找人說、大哭。」

「可是歌詞也有說:『祝他快樂』、『告訴自己:可以找到更值得的人』。」我提醒,「分手也有『快樂』的喔!」

我們一句一句開展延伸討論。從歌詞到情感連結,接著,我引導女孩們分享分手、獨處、憤怒、委屈時的情感抒發與表達。接著帶入機構最期待我上的主題:身體界限。透過歌曲,我們蜿蜒討論到「身體是我自己的,所以我要保護他」的概念,我也訴說了幾則生活中的真實案例。試探性地,我問少女們:「你覺得一般女孩,會跟喜歡的男(女)生去哪些地方…」沒想到,少女居然坦誠揭露了真實的生活情境…

「去學校轉角、廁所、頂樓!」

「小房間、Hotel、KTV…」

「家人不在的地方。」

「汽車旅館(開房間)、旅行、空教室…」

面對他們的不假思索,我發現女孩的心思不怎麼複雜。我們一處處討論空間、身體與性別關係,女孩們好熱情、好開心,暢快地訴說他們的經驗。我心想,在螢幕另一端沒有顯示影像的社工,此時的臉正一陣紅一陣綠嗎?

「會跟喜歡的熟人去『秘密』的地方…」女孩說。得到珍貴田野資料的我,與女孩們分享著年齡、法律與身體自主權、性自主權的關係,我播放身體自主權的短片,停留在重要的句子上,接著我強調法定年齡、身體準備、意願俱全的理解,「只要還沒全部準備好,連去都不要去四下無人的地方。」女孩婷婷回答我,她懂得什麼是「有危險的感覺」,她懂得以尿遁為藉口,離開危險空間。誠實是好事情,既然談過最嚴格的限度,我也不斷撤退,分享最底線的保全。我們還討論如何善用手機作為保護機制。整體的討論氛圍是熱絡的,也是令人憂心的。

小音說起自己被乾爸乾媽性猥褻的童年故事,跟爸爸求救時,乾爸乾媽與爸爸異口同聲地說,小孩子不要亂講話。從表情讀到的,是「怨恨放兩邊,孝順擺中間」的奇妙邏輯。性侵的故事被淹沒多年,小音是以家暴倖存的角色進入機構的,已經住兩年的她,心中憂心的是父親時常不回家,年邁的祖母三餐沒有人照顧。13歲的小音假日與友人在一起,學會喝酒與唱歌,說到喝酒,她笑著低頭對我說,上次到一位女同學家聚會,兩人都喝了酒,酒後,女同學睡著了,她自己則「走錯房間」,跟同學的叔叔「睡了一覺」,後來就「被性侵了」。口中使用的是「性侵」這樣的文字,臉上訴說的卻是歡喜而靦腆。婷婷也有類似的過往,而現在的她,一放假遇到男孩就問男孩「有沒有性經驗」,然後,一有機會,她會很快地與新的男友「在一起」。下課後,社工問我,「怎麼辦?該怎麼帶這些少女?」

我陪伴著。女孩的笑,是我讀過最難解的容顏,最不容易閱讀的小說。有時是不受理解的令人憐惜;有時是人生有痛,放任酒精將難解的習題晾到一旁;有時則是不負責任地剝削自己、消磨日子,讓生活變成剪不斷理還亂,終至難以抽絲剝繭。

TheEnd

兩週的「身體自主權」遠距課程工作坊結束了。機構中的少男走的是「一直想嗨起來」的紛飛思緒路徑,機構中的少女走的卻是「一直想黏下去」的風花雪月路線。我使出渾身解術,期望少女終能明白:我們不需要沒有自己,如同歌詞那般,永遠在等待那個「轉身就走」的男人「回頭」;我們需要的是喜歡自己,接納自己,成為一個能欣賞自己、規劃自己、也獨立自己的人。如果有伴一起走,那很好,如果沒有伴一起走,那也可以欣賞一路的風光,走出自己的路。

那少男呢?我想起自始至終未曾獲得解答的問題。「為什麼不想生女兒?」想起那些有曲無詞的歌,乍聽不出鮮明的性別權力關係。然而,下課時,我腦海浮現的,卻是youtubeMV的特寫封面上,漫畫少女小慌再現的身體形象:長髮過腰、胸部豐滿、濃眉大眼、櫻桃小嘴。看著圖片,我想起少男點播的音樂,他們的心似乎投入在炙熱激昂與放鬆脫俗的心之所嚮,望著曲目上固定不動的圖片,頓時,我穿越了。男孩們熟悉的女相,竟是好幾個世紀以前就固守著的性別刻板老套!

──我瞬時明白為什麼他們說不要生女兒了。

女性對少男而言,是被物化的,是服務男性的存在。因此,誰會想生出一個即將被男性物化的「女兒」呢?有了這番理解,我在工作坊中,帶少男細細閱讀如何正確看待女性的短片〈像女孩一樣〉,我抓住經典畫面,並進行分享/分析。如同片中男女對女孩從污名、貶義,緩緩地鬆綁與轉化,劇情內外,他們的眼光變得柔和了,溫暖了,終於,越來越多人比較能抬起眼簾,正視我上課時的眼睛。沒有一個男孩需要堅守那個難為情的、不堪的、壓迫人的、物化女孩的位置。每一個男孩都能與女孩,以及其他男孩們一起昂首、並肩,站在一起,成為自己。

很慶幸,當我為他們上了一系列工作坊後,他們也為我上了一堂解讀少男少女身體密碼的課程。暑假應該好好放假,然而我花了一點時間,陪著這群少男、少女,解讀著他們的心思,引導者她們閱讀身體、性與性別。期望每位少男少女都能長成捍衛人性、主體性與人權的──一個人。每個人都有健康地認識身體認識性的權利,沒有誰需要壓迫誰才能讓生活繼續下去。


教學資源參考

TWHKwhisper。【# 是女生又怎樣】女生定義由我來寫 — 好自在 [Video]。Youtube。

Young, I.M.(2007)。像女孩那樣丟球:論女性身體經驗(何定照譯)。商周(原著出版於 2005)。

李雪菱指導、鍾思燕等製作(2019)。hiyi mu nanak o 身體是我自己的。花蓮縣警察局、原民處主辦:108 年原住民族語婦幼安全族語宣導比賽 (2019/10/30–2020/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