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劃/當社區遇見多元家庭
王紫菡|社團法人高雄市女性權益促進會秘書長
高雄市女性權益促進會自2019年開始執行教育部「社會大眾認識多元型態家庭教育推廣計畫」,透過辦理全臺巡迴課程以及研發相關教材,與民眾一同討論多元性別者之生活處境,並認識多元家庭型態。而這兩年擔任專案執行人期間,我一共辦理了245場巡迴課程,地區遍及全臺與離島。本篇文章將彙整我承辦與聯繫社區巡迴課程的經驗,同時也分享自己與中高齡社區民眾對話、相互學習的歷程,期待為從事性別教育的夥伴,提供一些不同於校園現場的經驗。
社區演講要怎麼做準備?社區不僅高度異質性,很多時候到了現場也會有各種突發狀況。不過,仍可在課程前的溝通盡量細緻,除了更認識社區、理解民眾對課程的期待之外,在媒合講師前,找出講師與該社區之間的共通點,更能貼近社區的經驗。
然而,巡迴課程大多是單次性課程,加上資源有限,無法確保明年還能再來同一社區,我也一直思索著,課程的影響力究竟該如何持續下去?
尋求社區工作者的協力與延伸
在中高齡社區與各級學校進行性平教育,最大的不同是,在社區勢必要將性平概念轉譯為常民且生活化的經驗,但若要深入社區的脈絡,有時候更需要在地人的翻譯或案例,因為真正陪伴社區的,是這些第一線的社區工作者,他們通常是返鄉照顧長輩的社工或照顧服務員,也可能是鄰里長、社區幹部;課程內容若能連結上熟識的人事物,中高齡民眾或許更能理解,這些多元家庭的經驗其實一直都在身邊。
所以,多花一份心力,重視與社區工作者的互動,事先詢問他們對於課程的想法,如遇到對性別議題有興趣的社區工作者,更可為課程扮演起中介者的角色。課後再與社區工作者或主事者聊聊民眾反應,若能在社區延續對話,巡迴課程的影響力,或許就能持續下去。
以不心急也不強求為原則
然而,不是所有社區工作者都有意願且有能力擔任溝通的角色,也不是所有社區對於性別議題都能順利開啟對話。這兩年的教學經驗,社區有最多困惑、抗拒及負面情緒的,仍是針對同婚專法與同志議題。為此,我也會主動告知社區課程中會談到多元性別或同志家庭議題,順便了解社區民眾先前是否有針對這些議題有什麼樣的討論或反應?
部分社區工作者保持開放心態,認為可讓長輩接收一些新資訊,更有些社區工作者觀察到社區就有多元性別者,然受到輿論或宗教信仰的壓力,只好隱瞞性傾向、性別認同,過著壓抑生活,希望藉著課程促進彼此的理解。但,也有不少社區工作者,顧慮民風保守,怕招致民眾抗議,聯繫之初便要求本會避開或少講同志家庭或多元性別議題。所以,當出現「不准講同志」的訴求,我也曾陷入要據理力爭,還是就此打退堂鼓的兩難。
曾經,和某農漁會合作,該農漁會又承接社區樂齡班,事前也與該課程承辦人多次溝通,對方也樂見課程能澄清同婚專法的迷思。但課程當天下午意外接到承辦人來電質問:「之前不是有講了,課程不准提到同性戀,如果你們課程再提同性戀就直接取消!」我除了驚訝於前後的反差,也盡快聯繫講師釐清現場狀況,幾經協調,才得知是一位社區民眾因不滿講師講解並播放同志婚姻的新聞報導,向農漁會的長官申訴,承辦人也得因著長官的憤怒而來電抗議。
我深刻感受到,社區工作者也有各自的立場與處境,或夾在很多層的壓力之中而顯得為難,如果課程無法彈性調整,帶來的影響反而是負面的,社區也許不再與我們合作,甚至會阻礙社區未來談論相關議題的意願。所以,策略上,不急於把同婚的正確資訊灌輸給社區,也不強求所有的民眾都能即刻同理多元性別者的生命經驗,而是先搭起信任的橋樑,和民眾一起回看各種各樣的家庭型態,再視民眾的回應開啟對話機會。
至於如何對話?接下來,我便要分享在社區教學的情境與反思。由於這兩年自己及不少講師一起穿梭在全臺的社區,走進社區現場除了能和社區建立關係,許多講師的教學技巧也讓我得到滋養,有時候我也自行擔任社區講師直接和民眾對話,更讓我有機會反思自己的社區教學實踐。
反思講師的經驗與位置
講師通常是帶著「專家」身分進行教學,但是講師對社區而言,也是個外來者。我曾經巡迴至鄒族部落的文化健康站,當時參與課程的多為60、70歲的原住民長者,我意識到若用簡報來細數「多元型態家庭有哪些」,會淪於知識性的傳達,也忽略了原漢之間的文化差異。或許我很難轉換「老師」的身分,但我嘗試在分享的內容中,傳遞著我個人對於族群、家庭與性別的經驗與反思。
在部落,我從自己不會講母語的憂傷出發,進而帶到「失根」議題,現場也分享族人因著通婚、工作或各種理由離開部落,很多年輕世代的原住民流失了族語與文化認同,長輩訴說著同樣的焦慮。再來,我分享了一個故事,自己曾認識的幾位原住民阿姨,年輕時嫁給漢人後長居在都市,喪偶後阿姨們互相陪伴,每天相聚家門口用母語閒話家常、吃檳榔,有空一起包cinavu¹、冬天煮燒酒雞,生病時互相載去看醫生,日常相陪伴早就超越血緣跟家族的關係,也讓她們不至於失去根。這個故事說完,引起文健站的長者跟照服員的興趣,開始聊到在地老化與族人返鄉工作的想法,以及對「文化照顧」的期待,同時也回應到課程主題:原漢通婚、喪偶與隔代教養等多元型態家庭議題。
[1]排灣族傳統美食小米粽。
因著幾次的部落教學經驗,提醒著我如要分享原住民家庭的故事,仍要保持著對性別、階級、多元文化的敏感度,進而和部落民眾一起覺察族群經驗的異與同,並從這些異同中找到對話的契機,也才更能理解部落家庭的多樣性。
除了說故事,也是聽故事的人
如上所述,帶著多元家庭故事與反思進入社區現場,是一個不錯的教學策略,特別是邀請多元型態家庭成員(如同志家長或新住民),以「真人圖書館」進入社區,述說著自己的家庭故事,俗話說「見面三分情」,除了消弭那些因陌生而產生的迷思,更可以透過講者真摯的情感交流,喚起民眾的同理。
除了說故事,又如何讓民眾從「這是別人的故事」轉換至「也像是我們的故事」?每個人的生命歷程都不一樣,甚至一生中也會經歷過家庭型態的轉變,為了讓民眾的真實經驗,成為課程的核心,建議講師透過合宜的教學活動,創造主體發聲的機會,讓民眾在相對安全、無壓力的情況下分享自己的家庭型態,也協助民眾將自己的情感與經驗,連結到主流社會對於家庭的定義,進而反思家庭的意識形態。
所以在課程的一開始,我會邀請民眾自行定義,「家是什麼」、「有什麼家人」、「家有什麼要素」,或許多數民眾對於家庭的想像,仍呈現和諧的、美好的異性戀核心家庭圖像,但在現實生活中,仍有許多社區民眾,遭逢喪偶或同居、離婚再重組、也有隔代教養家庭、無子女家庭,或因經歷過孩子、孫子女的離家,而長期獨自生活…等等,透過聆聽民眾的家庭故事,並以他們的生活經驗來詮釋多元型態家庭,亦有說服力。
除此之外,也可以透過現場情境與民眾討論家的可能性。例如社區據點或巷弄長照站,是社區長者日常生活與社交互動的所在,有次某個社區課程進行前,民眾緊張地問照服員「某某某怎麼沒有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這時,我也觀察到許多社區據點的互動,不只是一起吃飯、上課的鄰居,也會像家人一樣彼此陪伴關心。此外,社區也很常見到外籍看護工相伴,有些移工日夜悉心照料,跟雇主之間早已情同家人,如果遇上移工會講華語,我也會透過簡單問答請她分享自己的故事,更直接的讓社區民眾了解這些跨國移工的移動與生命經驗。
民眾的經驗分享除了可以深化對話,也能讓講師反思更多家庭及性別的議題。我曾在某一個社區談到無血緣收養議題,然在提及同志無血緣收養家庭時,卻有位阿姨麗珠(化名)憤怒的說「都已經讓這些人結婚了,他們還要荼毒下一代」、「這些同性戀養孩子會被嘲笑、被欺負,如果孩子不快樂,身心發展也不會正常」正當我想進一步詢問麗珠的想法時,另外一位阿姨秀玉(化名)卻緩緩道出自己的故事,秀玉當初跟先生結婚時約定「抽豬母稅(thiu-ti-bó-suè)」,所以4個兒子中,最小的兒子要從母姓,也因此,最小的兒子從小就經常被欺負「沒有爸爸」、「你媽媽跟別人生的」,各種嘲諷從來沒有停過。秀玉嘆,最小的兒子很乖,她也很疼惜他,但這個孩子成長過程特別辛苦。當下我沒有理解秀玉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後來我才理解秀玉想要回應的,是她的感同身受:孩子跟家長之間的愛無庸置疑,但真正對孩子造成傷害的,是不友善的環境及歧視。
多點提問,嘗試了解「抗拒」背後的不安
2018年的公投案對同志婚姻與性平教育的攻擊與偏見層出不窮,時至今日,這些負面影響仍深深烙印在部分社區的腦海中。也因此,當社區民眾對同志家庭提出質疑,也不乏有拒絕對話的情形:「老師你如果再講到同性戀,我們就不要上課了」、「我們社區才沒有同性戀」,作為講師,該怎麼理解這些抗拒?又該如何回應?有時候講師不必急著澄清或提供正確資訊,而可嘗試先理解民眾的成長脈絡,以及這些抗拒背後的不安。
例如有中高齡民眾對於離婚及重組家庭十分不諒解:「夫妻相處本來就是要忍耐,現在年輕人動不動就離婚」,進一步詢問,為什麼害怕離異?離婚的男人或女人,會有什麼後果?也許他們成長的時代背景,女性因為經濟未獨立而無法離開婚姻,或者當時的輿論壓力讓離婚男女遭受嚴重污名。此外,質疑同婚的論述更是常見,如「同性戀違反自然」、「同志無法傳宗接代」,背後藏著的是不安,特別是養兒防老的傳統觀念影響深遠,長輩焦慮著當孩子長大,自己卻也老了,擔心後代無人可陪伴照顧。若討論同志議題,「人權」切入對話固然重要,但從家族成員間的關係與和諧來論及同志處境,或許較貼近長輩所關懷的議題。
所以,多點聆聽、多拋問題,心平氣和地接住民眾情緒,才能一層一層看到真正的困境所在。我想再次強調,社區不是一言堂,若我們以為中高齡長輩對同志議題都是否定的態度,可能也陷入了另一種刻板印象,或許他們比我們想像的更關心、更力挺自己的家人。若有民眾回應「年輕人快樂幸福就好」、「從一個兒子變兩個兒子」,那就努力讓這些正向的聲音能夠出來,借力使力,促成不同立場的對話。社區是個會變動的有機體,如果對話可以持續,一定能慢慢改變民眾根深蒂固的想法。曾有位社工與我分享,他服務的社區在公投期間,社區長輩只要聽到同婚議題,就拍桌走人,但女權會在該社區安排了連續兩年的系列課程,討論多元家庭,更談同志、跨性別、雙性人等多元性別議題,最後社區長輩除了能聽到最後,也開始同理同志向家人出櫃的掙扎。我相信,只要多點耐心與體諒,改變就會發生。
最後,多元型態家庭社區教育,對我而言不只是落實性別平等教育,也是女性主義教育的實踐,更是多元文化的體會與共融。我也很感謝這兩年期間跟我們一起全臺跑透透的講師與前輩,讓每個家庭的真摯情感與現實困境,都能如實地在社區呈現。同時,更期許未來能有更多資源與夥伴一起努力,使性別平等教育的種子能遍地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