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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牽手到千手 — 我的攝影職人之路

Her Stories

陳育青|影像工作者

2011年籌劃聲援翁山蘇姬的人權活動,帶孩子上台短講

我的原生家庭:像個男孩是種特權與優越

出生在四女一男家庭的么女,會有什麼樣的性別意識呢?這個「笑話」是我家從小講到大的:媽媽生了第一個孩子,是女兒,大家安慰她說長女比較會顧小弟,沒關係再接再厲;老二 — 還是女,拉警報再拚;老三終於生到男,恭喜恭喜,如果兩女兩男會更好,100 分;老四又是女,該收工了;不小心又來了老五,還是女,要「清場」了,所以我的名字有個「青」,都說是多生的。

媽說,生哥哥時,祖母打電話給正在出差的爸爸通報,故意騙他又生女的,爸爸聞訊沒作聲,好像不大想回家的樣子,真相大白才趕了回來。可以想見這樣的家庭氣氛,男兒是寶的傳統觀念深固。

多生了一個我,好像就是要來攪局的。「女孩子要坐有坐相」、「女孩子要留一點給人探聽」、「這個都不會,以後會嫁不出去」……,從小,長輩關於女孩子應當如何的繁多提示讓我非常厭煩,好動的我也穿不住拘束的淑女裝。對我來說,「像個男孩」是一種特權與優越,我會不自覺地模仿男孩的粗野,希望藉此獲得更多的自由,也不想穿耳洞,因為聽說穿耳洞的人,下輩子投胎還是要當女生。國中時,父親讓家中女孩都越區就讀女校,覺得這樣會比較「乖」,其實青春期對性別的探索哪裡是就讀女校或男校就無法穿越的呢?

攝影之路的性別觀察

當我喜歡上攝影,便開始發現這個行業的雄性氣味濃郁,在專業雜誌或器材型錄中,男性總是操控者,而女性多是被觀看的一方;那些沉重的器材、粗獷的背包、獵取的姿態,宣示了這個世界的屬性。我第一套專業設備其實是哥哥的,那是我們家女生根本不可能擁有的禮物,當時他去當兵,我借來敲開影像玄妙之門,由靜態攝影鑽入動態攝影,而後痴迷電影、步入紀錄片領域。

透過各類藝術作品的觀點,我也越來越意識到性別之於我的意義:小時候覺得像男生是一件好事,而當女生是很倒楣的事,但我不再這麼以為了,只要順應自己的個性去做事、交友、穿著,不因是生理女性而一定要如何,才是最舒服自在。有一次參與藝術作品拍攝,作者希望大家剃光頭,不只理光而已,還要用剃刀刮得光溜溜。當理髮師為我卸下及腰長髮時,彷彿也卸下長久以來對長髮的迷思,我喜歡這顆光溜溜的頭,好輕鬆、好適合懶得打理頭髮的我,於是維持這樣的髮型超過十年了。

在法國求學期間,對法文名詞的陰性、陽性和老師有許多趣味的辯論,也發現波娃書寫「第二性」的國家,有些性別觀念還不如臺灣自由;例如紳士與淑女的禮儀規範,我認為是剝奪了女性主導關係的權利;例如非常多的精品廣告,不斷提示女人必須裝扮性感才迷人、才有市場。至於影像領域的專業術語,法文有些名詞已經和英文混用,其中也可以看到性別觀點呈現,像是攝影機攝取鏡頭用「shoot」這個字,也有「射」、「射擊」的意思,有些影片利用它雙重的意涵,在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創造一種曖昧;而攝影師稱為「cameraman」,你會想到是「她」嗎?

在拍攝現場,一旦有比較需要費力氣的工作,想也不想就有人大喊「男生~」,如果是人力比較拮据的狀況,就來這句經典:「女生當男生用、男生當畜牲用。」不單是在職場,其實從小大家就習慣於把要出力氣的事情交給男生,但我總覺得怪,為什麼不讓自己有機會鍛鍊一下,如果承重不住,再喊人來幫忙不遲?為什麼承重一定是男生的差事呢?

我曾拍攝以王船信仰為主題的紀錄片,為期十天的盛大廟會,出入刈香境內大小廟宇,也藉此觀察到一些習俗的變與不變。各式陣頭或許因為少子化的關係、或許因為性別觀念的改變,傳統上由純男性組成的「宋江陣」有了女孩的身影、「八家將」也出現女子團體、牛犁陣的旦角或婆姐陣也有男孩擔綱,有人批評這違背傳統、但我聽到更多的是鼓勵的聲音;文化隨著人類生活環境的變遷而變化,以往想要坐上「蜈蚣陣」的小孩得要搶位置,現在孩子越生越少,或是都隨著大人到都市打拚了,要組陣還得從外庄調小孩過來呢!但另一方面,有時我要入廟採訪,帶領的學者還是會低聲地問:「妳有來月經嗎?」月經「不潔」所以經期女子不能入廟的習俗,就是現代學者也奉行不悖,這一點不知何時能改變呢?

場域轉換到都會的新聞記者會、社會事件拍攝現場。通常你看到一組採訪人
員的配置是扛著器材的彪形大漢攝影記者和化妝並穿著套裝(通常不會拍到鞋子,所以可以穿輕鬆點的便鞋)的女性記者。因為要搶好的拍攝角度,各家攝影記者都想辦法早點去卡位,身為一位女性獨立紀錄片工作者,感覺到多重的壓迫,第一是性別的差異、第二是身分的差異。這些帶著重裝備的男子漢被尊稱為「攝影大哥」,因為繁重行程和搶拍的壓力,他們多半脾氣不大好。而無論是體型和器材都相對「嬌小」的我,也沒有什麼知名媒體的身分,夾在人與機器的隙縫中拍攝,被擠來擠去、卡來卡去,偶爾會有一些不大客氣的言語入耳。我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小時候那個想要把自己變得比較粗野、比較男孩氣的樣子,才不會被看輕、不會被欺負。

工作、社會參與和母職的交織

35 歲生了第一個孩子。雖然自覺算是「用功」的孕婦,卻有許多失落與挫折。如今看來,當時我真的很無知也很無助,但也由於非自願剖腹產的經驗,能在三年後生老二時,有了完全不同的體悟,兩者之間的差異以及這一路上的見聞,將會是未來創作的養分,希望能作為幸福的路上的鋪石,讓後來者走得更順遂。我的工作和社會參與,並沒有因為生子而停止,一方面工作的型態比較自由,不用定時去特定地方上班;另方面,想把自己的人生融合於工作、社會參與之中,而不是用「家庭」、「工作」切塊般的區分它們―當然這是理想狀態,實際上要面臨的問題,可沒辦法這麼理性面對。記得老大滿月,我就開始一部紀錄片的後製工作,她躺在哺乳枕喝奶,睡著後,抱著哺乳枕和她一起輕輕移動到工作室,橋好位置開始工作。新生兒淺眠,她一醒,我就嘟奶過去安撫,如此這般完成了一部紀錄片的後製(剪接、混音等部分還是交給專人完成),充滿奶香。

產後第一次要去校園放映紀錄片,請婆婆來家裡照顧孩子,離家約三個小時當中,如坐針氈,擔心孩子會哭鬧、擔心長輩覺得我失職、擔心工作表現不好……,心中牽掛和乳汁一樣脹滿,直到抱起孩子才消解。新手媽媽的日子慌亂無措,有段時間我先生在外地工作、娘家和婆家都沒辦法幫忙,在這個新移居的城市沒有朋友、工作,也或許因為大家體貼有母職而不找我了……。當時會懷疑自己的未來何在?懷中這個無法溝通的小外星生物又一直找麻煩。原本沾枕即睡的我有了失眠的現象,最不喜歡的速食店變成救贖之地,有時需要喘口氣、看一看人類,沒有交通工具,只能去對面這家店。低潮中,我告訴自己必須想辦法振作起來、要快樂一點。這時主婦聯盟的社員正好發起親子聚會,由此,開始展開與移居之地的網絡,找到朋友、找回自信、找出路。

2013 年開始《公民不服從》的後製工作,伴隨影片而生的,是第二個孩子。我將兩個孩子誕生的片段與探討公民意識的社會紀錄交織在一起,如果不是母職,我不會對「反抗」、「服從」、「威權」這些名詞有太深刻的感受。你在太虛中思考議題時,孩子就給你活生生的案例來練習,你真的相信?或是說來誇口?

懷有老二時,我加入婦女新知「生育自主劇團」,與很有活力的陳玫儀、賴淑雅老師和一群素人演員共同編演論壇劇場《生不由己》,劇中女主角因為懷有「金孫」備受壓力,她想擺脫第一次生產的創傷,選擇較為溫柔的生產方式,卻得不到理解。劇團到處巡演,和觀眾討論臺灣生產環境的問題,我也藉此受惠,有了最好的生產教育課程、支持團隊、找到助產師陪產、一次美好的生產經驗,以及下一部紀錄片的題材!

「媽媽」這個角色演得漸熟,心情放輕鬆,帶老二的過程由生產、哺乳到教養都比較順當,我也開始領會「超人媽媽」飛騰的感覺,如何像千手觀音幻化出食衣住行育樂滿足全家所需,自己也能由工作上得到成就感。在《公民不服從》巡演期間,我和兩個孩子到處趴趴走,全臺只有南投、屏東和雲林未曾履及,還遠赴香港、法國和英國。娘家姐妹有人不認同,也許是心疼太辛苦,或是擔心閒話。對我來說,這是現實必須,也是我的想望,只要孩子和我都開心、平安,請不要為我們擔心。

2014年紀錄片「公民不服從」入圍台北電影獎

2014 年拍攝《一夜之間我長大》,老二還在襁褓中,當時的採訪是這樣完成的:我先生架好攝影機、設定鏡位,我在附近奶孩子,搖搖抱抱把她弄睡,等機器架好,我過去訪問,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孩子也在懷中睡了安心的一覺,有時她醒了,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要趕快再塞奶搖搖搖,這算是餵母乳的好處,堵住她的嘴就好!

如何帶孩子又同時工作呢?我相信各種職業別,只要把親子需求同時考慮在勞動條件中,加上托育、互助或親善的制度設計,一定會有解決方案。我的工作算方便帶著小孩一起進行,也喜歡和孩子親密地膩在一起,只要媽媽能去的地方,孩子應該也都能去。或許是這樣,她們很能適應環境,也喜歡和人互動。在我拍攝《祝我好孕》階段,歷經數次的居家生產的拍攝,孩子就在一旁全程參與,由她們的反應看出,只要把生產當作一件全家的喜事,以平常心安穩地面對,孩子並不會「嚇到」。她們看到一位母親努力的過程,與家人、助產師溫柔的陪伴照護,然後小寶寶降生,每個人都感動地哭了,這些最真摯的情感,孩子比我們還有感受。朋友說她們是很棒的陪產員,我也很高興她們參與我的工作,包括製造拍攝現場一些不專業的噪音!

寫這篇文章,正值暑假期間,我在日曆上標註「我的天啊之暑假來了」。小人每天眼睛一睜開就問我今天要去哪裡?今天早餐吃什麼?午餐呢?晚餐呢?平日趁孩子上學時可以做點工作,暑假別想。有時偷溜到書房要補點小工,小人天線馬上偵測到,甜甜地喊著「媽咪,來唸這個故事給我聽!」她們是時間的壟斷者,可以溝通但不保證履約,唯有在夜深人靜小宇宙暫停運轉,「灰媽媽」變身為極有效率的多核心事務機,啪拉啪拉處理事情。沒有孩子的朋友都對我的回信時間感到很好奇:「凌晨三點、凌晨四點?妳還沒睡?」「哦,那是我一天的開始。」我曾詢問身兼母職的同業:「妳怎麼能夠繼續創作?」她回答道:「⋯⋯我也正想問妳這個問題!」

伴侶的支持與協助

我家兩個孩子分屬父親、母親的姓,從母姓是我先生主動提議,至於誰屬父姓、母姓,我們是從孩子的名來看配合的姓哪個好看、好聽,他也常對別人解釋,法律已經修改,需要協議,並非當然。有了孩子還能繼續喜愛的工作,如果沒有另一半的支持真的非常困難,尤其女性的事業往往被視為次要、比較可以犧牲的,要保有工作又同時照顧好家庭,更要付出額外的力氣;如同男性要認同並熟練家務,也需要在心態和姿態上有一番徹悟,不是簡單的事情。

我期待孩子看到的家庭圖像是:爸爸會做的事情、找媽媽也OK;媽媽去工作時,爸爸和孩子也一切如常。你願意給自己機會,並為此而努力以赴嗎?

2014年紀錄片「公民不服從」入圍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