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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迫下的孤寂:聽見小雨的獨白

專題企劃 / 網路科技中的性別暴力

陳鶴勳|勵馨基金會多重歧視性別暴力防治中心督導

圖/shutterstock

當我們談到網路交友與援助交際時,我們腦中會出現什麼樣的圖像呢?是網路充滿誘惑跟危險?還是從事援助交際的青少女就是揮霍無度與愛慕虛榮?有鑑於臺灣社會對於網路交友及援助交際議題,常存在著許多污名(stigma)和迷思,特別是將未成年人幼體化,以及對於網路的錯誤想像所建構而成的性道德觀,並不是價值中立的社會機制,抹去了當中「人」的真實處境與面貌,簡化了少女各式各樣的生活脈絡與不友善的原生環境。

對此筆者基於在實務工作的領域中,看見少女們面對嚴峻生存條件而努力生活的面容,使筆者想邀請大家聽聽小雨的故事。因為網路交友、援助交際,讓當時國中二年級的小雨有了唯一的逃逸出口。

小雨國二時在學校沒有人可以講話,只能靠網路交友APP 與人互動,臉書是小雨的情緒避風港。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寫在上面。小雨說:「如果當時沒有沉迷網路、甚至是做援交,我可能早就不在了。」

她說,要逃離生活中的痛苦與孤獨太難了。

失落的惡夢

小雨從國小開始遭父親性侵,幾乎每天都會發生一次,一度讓小雨覺得性行為就跟吃晚餐一樣,是例行會發生的事。幾年後,小雨終於受不了,跟媽媽說出這件事情,但卻被媽媽否認並叫她不要再說了,那時媽媽看著小雨的眼神像是有髒東西沾在小雨臉上,小雨摸了摸臉,突然意識到髒掉的東西不是她的臉,而是自己就是一個髒掉的人。媽媽的眼神,才是讓小雨最受傷的地方。「為什麼我說的話沒有人相信?」「為什麼家裡沒有任何人相信我?」從此這件事變成了一個家族祕密,只有三個人知道。爸爸、媽媽與小雨,而這個祕密一點一滴蠶食著小雨的心靈。

她每天拖著沉重的身體上學,不太想與同學互動,在班上形單影隻,而當時同學都忙著經營臉書,小雨也開始拿起手機上網,想要與人聊天時就用交友APP,搖一搖晃一晃就能知道附近有哪些人。每天無聊時,就會打開配對畫面看著一張張的照片左滑右滑,喜歡的往右邊,不是小雨的菜就往左滑。若是對彼此的照片都往右滑表示互相喜歡,就會配對開始聊天。對比著線下世界總被忽略,線上世界的溫暖與人貼近的連結,反而讓小雨發自內心的踏實,在家中或校園都得不到的支持、理解,卻在網路世界裡被滿足。

有次配對到看起來很斯文的男生,小雨跟他聊得很開心。聊一個禮拜後,男生邀約小雨去吃飯,小雨請妹妹陪著赴約。那時三個人就約在市區見面。當天吃飯逛街,三個人都很開心。後來小雨開始單獨與這個男生出去,雖然沒有確認關係,但兩人的相處漸漸出現男女朋友交往的氛圍,某次相見時,男生問能不能跟小雨發生性關係?他可以給四千塊。小雨思索著,她喜歡這個男生,有沒有錢其實無所謂,於是發生了關係。小雨也拿到了錢,對當時是國中生的小雨來說,每天只有 60 元的零用錢,吃飯都不夠花,四千塊是個天文數字。小雨非常開心,但更開心的是跟喜歡的男生更靠近的感覺。

但發生關係後的隔一天,小雨回到家放下包包,打開手機想要報平安,但那個人,從此消失在她的聊天畫面中。

校園霸凌的煎熬

滿懷著失落與悲傷的小雨在學校面臨著更嚴峻的挑戰──校園的集體霸凌。某天班上同學找不到鉛筆盒,開始有人散布謠言說:「在小雨的書包裡面有看到鉛筆盒」,當時的班導提出想搜小雨的書包及抽屜的要求,小雨答應了,但班導什麼也沒搜到。隔天小雨上學一進教室,就看到桌子被推倒,抽屜裡的書整個散落在地板,小雨的東西能被割破的都被割破了,有些物品甚至還被丟到垃圾桶。

小雨默默地看著地上的慘況,原本嘈雜的教室突然安靜,周遭同學冷冰冰的眼神一雙雙投向小雨。小雨只能先冷靜地把桌子默默扶起來,拿出衛生紙沾水把桌子上混著泥土的腳印擦一擦,擦完之後就把桌子翻回來,接著她去走廊的盡頭把木椅給撿回教室。看到課本一本本都被美工刀劃到連字都拼湊不起來,小雨不發一語全都拿去回收,那時候同學還在班上傳,說小雨是「病毒」,她碰過的東西,同學們就不想碰。

之後在學校的每一天,只能做自己的事情,而小雨喜歡看小說。其實小雨國中的成績並不差,除了英文、數學比較差強人意,幾乎每一科都維持在80 分以上,剛上國中的時候,小雨的學業是在前段的位置,後來慢慢地掉到中段,直到國三的時候,小雨完全放棄課業,成績一落千丈。

小雨的媽媽一開始不知道她在學校發生的事,因為小雨回家總是開心的臉。每一次媽媽問小雨:「你今天在學校怎麼樣?」小雨都會頓一下,並說:「很好啊!跟同學相處得很好啊!」在學校時,小雨表面上因解離而面無表情,但內在時常泣不成聲。又有同學說他東西不見了,班導做出一件讓小雨更崩潰的事情──他跟小雨說:「你既然都拿了,你為什麼不承認?」這一次小雨真的受不了,她坐在教室裡靜靜地看著鉛筆盒裡面的美工刀,腦中有個聲音出現:「會不會,死了就不痛苦了?」,當小雨回過神時她已拿出了美工刀在教室裡割腕。

小雨從班上被同學拖著走到保健室,血沿路滴著,那天到了一個臨界點,而班導的話成了壓倒駱駝最後一根稻草。之後小雨常待在輔導室,那次自殺事件後,班導還跟小雨的媽媽說:「我知道你女兒的情況,為了你的女兒好,要不要考慮直接讓她轉學?」

各種系統的漏接,「卻是網路與援交救了我……」

自小遭遇家內性侵、校園霸凌,小雨不斷被教育、社政系統漏接的生命經驗,承受著不被信任的創傷,自傷與自殺的念頭沒有停過,反而在網路交友、甚至是從事援助交際的過程中,才找到生存的方式,並與人建立連結,讓小雨意識到自己的對生命的控制感與力量,知道自己也能有安定的生活,不再是被剝奪的那一方。

現在已經成年的小雨望向社工說,直到接觸校園以外的社會,才開始釋懷學校同學們對她做的一切,之前一直將遭受霸凌的事情放在內心,覺得很悲傷,但出社會接觸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之後,就覺得國中同學們幼稚、無聊,盲從小團體領導者排除異己。小雨認為,那時的自己沒有辦法用其他觀點來看自己遭受的痛苦,若無法逃逸至網路世界喘息,她現在就已經在天上了吧……。

小雨提及過去透過網路援助交際的歷程,像是面對很多客人提的要求,如果是她不願意的,就會直接拒絕,還有新客人聽到小雨說要戴套,就說要找警察抓小雨,她就會跟對方說:「我未滿 18 歲,警察也會抓你!」後來大部分就是做風險比較低的熟客。小雨也曾遇到只是渴望被愛,找她出來純聊天的年輕人,「偶爾有人想要有女朋友的感覺,就是陪他去海邊玩、逛街,看到他開心,其實自己也會開心,好像與人產生連結。」

後來小雨進到了社政系統,她說自己並不後悔被警察抓,因為她以前就有想要做餐飲的夢想,但每況愈下的成績到了國三已經沒有辦法考到她想要的學校,反而是因為進少年之家安置後,用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考到 3 張證照,一般人是要花高中三年才能考完。這讓小雨在當中體會到所謂「日常生活」的可能性。

但小雨也感嘆:「難道非要等到做援助交際被抓時,才能有社工關心我?到少年之家後才能讓我安定下來、學習自己熱愛的技能?」小雨又說,被抓之後,自己接觸到的一切福利資源都很好,但她疑惑:「可是為什麼不能更早一點提供給我呢?」

除了心疼小雨曾承受的磨難與壓迫外,更佩服小雨堅韌的生命力與生存的智慧。但社工打從心裡知道,小雨不會是第一個,更不會是最後一個,她們要求的並不多,只希望有人可以傾聽、有人可以相信她所說的話與承受的痛苦。很少有人可以好好地靜下來,不帶任何批判地傾聽與小雨遭遇相似經驗孩子的故事。尤其,她們的故事乘載著對於性的污名與世代的偏見。

結論:「創傷知情」,承接受創的生命

筆者想與校園中的教育工作者分享,有關網路交友、援助交際、校園霸凌、性創傷等標籤(label),或許離我們個人的生命經驗不甚貼近,卻是許多青少女真實的生活,那些生活的磨難與創傷,深深地刻劃在少女的身心。如實地看見小雨們的生命故事,與她們同在並涵容其生命沉重之處,才是承接的開始。

最後,也想邀請教育工作者以「創傷知情¹」的工作方式,與受創的兒少一起工作。促使承接從校園開始,而非瀕臨生活崩潰的邊緣墜落時力挽狂瀾。而筆者相信,人並非真空存在於社會中,每個兒少都有其獨一無二的生活脈絡,避免個人化歸因,不放棄每一個身處邊緣的兒少,我們將更有機會參透孩子背後的社會結構因素交織出的困境。困境所帶來的創傷與童年逆境將會侵蝕孩子的身心,以孩子為本位連結所需的資源共同築起足以承接的網絡,進而不讓污名持續發酵,溫柔接住每個需要的孩子,讓孩子能在理解與支持下成長,是筆者作為實務工作者的最大心願。

[1]欲詳細了解創傷知情與實作方式,可參考《深井效應》、《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從創傷到復原》、《創傷的修復練習》、《第一本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自我療癒聖經:在童年創傷中求生到茁壯的恢復指南》、《教孩子跟情緒做朋友》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