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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同志¹的網路交友文化 及其潛在的數位性暴力

專題企劃 / 網路科技中的性別暴力

李奇紘|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南部辦公室前社群發展部主任

[1]同志一詞涵括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等多元性別族群,但在社會大眾缺乏多元性別概念的用語脈絡之下,「男同志」一詞大部分時候只用於指涉男同性戀者,因此「男同志」一詞為多數同志研究所避免。然而男男同性傾向的網路交友文化主體並非只有男同性戀者,也有雙性戀、跨性別等多元性別族群參與,因此本文也使用「男同志」一詞來涵括所有參與男男同性傾向網路交友文化的同志社群。

近幾年隨著行動網路與智慧型手機的出現,數位性暴力案件層出不窮,網路的匿名性與即時性也使得性暴力類型變得更加多變且難以防範,常見的數位性暴力有「未經同意被散播私密照片²」。過去可能會認為私密資訊在網路上外流無傷大雅,但在生活高度數位化的現在,數位性暴力對於受害者的傷害層面也更加擴大且難以痊癒。因此數位性暴力對於受害者而言,不單是在身體上,更在於受害者的人格、心理與社會關係層面上的傷害。

[2]「未經同意被散播私密照片」又簡稱NCP (Non-consensual pornography)。通常發生在男性藉由散播交往期間的私密照片,來威脅女性不准分手或是在分手後的報復行為,過去較常稱作「復仇式色情」。但由於「復仇」有影射「女性主動結束關係」是一種需要被報復的行為,恐將女性受害者至於雙重困境,因此本文選用「未經同意被散播私密照片」一詞。

風險,使得許多受害者在遭受性暴力後不願報警處理,甚至再次陷入受暴的循環。為此,筆者透過整理同志助人工作經驗以及社群觀察紀錄彙整成本文,希望能夠幫助更多助人者在遇到同志個案時可以更快地進入脈絡,藉此彌補數位性暴力防治在同志族群特殊性上的缺口。

當代數位原住民的男同志

這是一個以異性戀為主流的社會,一男一女的異性戀組合充斥在視線所能及的每個角落,學校課本、電影、小說、偶像劇提供各式各樣可供參考的情感教育文本,能在公共場合大方牽手、擁抱、曬恩愛。以「做性別(doing gender)³ 」概念來看,這些性別操演與展演是經由學習、模仿而來。因此身為一個異性戀從來不缺乏練習「做異性戀」的資源,異性戀的認同是如此自然而然且從來不需要遭受質疑。相對之下,同志在成長歷程中能夠作為自我探索與建立認同的資源是少之又少。

在 1980、1990 年代,社會大眾透過社會版新聞以獵奇的角度窺探同志,加上媒體誇張渲染進而建立了男同志與濫交、轟趴(Home Party) 與愛滋等字眼之間的連結。當時唯有透過書信、電話和簡訊等方式,蟄伏在異性戀社會底下的同志得以找到彼此。在《性別平等教育法》正式實施後,性平教育成為同志議題進入教學場域的敲門磚,但在保守勢力的抵制下,學校中的同志教育時數仍然屈指可數。在缺乏角色楷模也無人可以討論的情況下,男同志在自我摸索的過程大多只能仰賴網際網路,透過搜尋引擎找到一段文字、一張照片、一部影片來得知另一個同志的生命故事。

[3]做性別(doing gender) 的概念最早由 West 與 Zimerman 於 1976 年提出,認為男女二元的性別概念並非來自生理性別的差異,而是經由日常互動所建構。後來Judith Butler 更於 Gender Trouble 一書中強調性別是由不斷操演、展演所建構,在日常中透過服裝打扮、言行舉止來展現自我性別( 游美惠,2014;廖珮如,2017)。

時至今日,同性婚姻雖以專法的形式合法化,但刻板印象背後的污名化與歧視仍壓迫著許多男同志,讓他們在生活中不願意公開自己的性別身分,網路仍然是「做男同志」的重要資源。一個性傾向才剛啟蒙的青少年,仍得經由網路獲取交友互動、社群連結或者是情感歸依等各種可以資源來協助他發展同志認同。一個待在深櫃⁴的男同志,唯有在網路的匿名之下經營同志分身帳號,才能夠真正的做自己、享受多采多姿的社交生活。

[4]由於家庭、職場與校園的環境保守,無法在生活中公開同志身分,為求自保只能以異性戀身分生活的同志。

不只純社交的網路社交平臺

網路的匿名機制讓大家可以更放心地展現慾望而不被發現真實身分,即時回應使得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更加快速,因此在數位場域中更為蓬勃發展,各式各樣的性角色、性腳本、性喜好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夜夜刺激著每個人各自的需求。不論是實體或是虛擬場域。對此,Wignall (2017) 就曾提出了「性社群網站(Sexual Social Network Site) 」的概念,以經營社群互動為目的的社群網站,讓使用者可以依照興趣、喜好來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然而隨著網站上對於性相關的使用者規範的寬鬆,使用者在社群網站上的「互動」不會只有討論、噓寒問暖,有時候也可能發生帶有性意涵的互動。

在網路交友文化中視覺的感官刺激最為首要,每個人都要挑一張吸睛的照片當作大頭照,才能獲得比較多被瀏覽的機會。相較之下,使用者檔案內的個人資料、自我介紹都是錦上添花,畢竟沒有被檔案封面照吸引而入,無論詞藻再華美、多麼引人入勝,都只是徒然。這樣的規則導致許多人踏進健身房鍛鍊身材,藉由飲食控制來維持體態,只為了在網路上獲得心儀對象的青睞。此外,不只有健壯的身材可以做為視覺刺激的素材,男同志的網路交友介面上都會設有「私密照」欄位,讓使用者放上自己較為私密的照片( 有可能是未公開的肖像、身材或私密部位) 供人申請或是主動開放給其他使用者觀看。在個人資料中更還有性角色、性偏好、性健康等項目。由此可見,性與身體在男同志社交文化中所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下文將介紹目前男同志的網路交友文化中,最主要的兩個社交平臺,手機交友軟體(APP) 以及社群網站Twitter,淺談男同志的網路交友文化與潛在危險。

手機交友軟體:方格之內你找什麼?

不論你身在何處,只要透過男同志專用的交友軟體,就能以自己為圓心、透過定位技術來看見彼此的距離,找到在附近的朋友出來碰面。目前在臺灣男同志社群常用的交友軟體有Grindr、Jack’d、Scruff、Hornet、Surge、Gsland、9monster 等。即便不同的軟體之間有著不同的社群樣貌,但視覺刺激依舊是交友軟體上的通用法則。一打開交友軟體,琳瑯滿目的用戶照片直接映入眼簾,使用者可以依自己的喜好和心儀的人互動。隨著一來一往的訊息,各自的意圖與需求也愈來愈明顯,達成共識後便會開啟進一步發展的機會。也因此在交友軟體中的文字資料與其說是自我介紹,更多時候是在表達自己的需求與喜好,例如:不找感情、不約炮、拒C、拒娘、拒胖等。表達自己的喜好看似是一種「個人自由」,但是當許多使用者紛紛放上同一個「拒C、拒娘」的# (hashtag),使得交友軟體上呈現出一種陰柔拒斥的現象,這促使許多人的單身焦慮,進而轉變成更多對於自我身體的規訓。

此外,網路上的假帳號假資訊四處流竄,近幾年來值得注意的是,在交友軟體上開始出現許多使用詐騙案件。假帳號都會先殷勤地要求見面來取得好感與信任,隨後以來路不明的投資管道誘騙,受害者往往在投入資金後血本無歸,或者是要脅受害者若不按照指示匯款或買點數匯入帳號,就要將其同志身分告訴家人,甚至對其家人人身安全不利。由於過程中對方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在交友軟體上的照片、Line、電話都是假的,被詐騙的點數也無法事後止付追討⁵。諷刺的是,這類詐騙案件的受害者,往往都是那些外貌上、身材上、性別氣質上不符合陽光主流形象的男同志。他們因為外在條件而在交友軟體上不受歡迎,往往更容易落入這樣的陷阱。

[5]交友APP 詐騙買遊戲點數 刑事局揭假援交4 騙術。中央社新聞連結:https://www.cna.com.tw/news/asoc/202012060102.aspx

社群網站 Twitter:網黃與他們的產地

相較於手機交友軟體強調一對一的約會互動,社群網站更著重於建立社群中的人際網絡。使用者可透過hashtag 很快地追蹤到自己有興趣的內容之外,也能透過上傳粉絲所喜歡的內容,持續地累積自己的名氣。隨著越來越多人透過上傳自己的「性與身體」內容加入「網黃⁶」的行列,網黃之間也開始出現「聯名合作」現象,透過一起創作情色內容上傳到自己的帳號並 tag 對方,藉此來連結對方的粉絲、增加彼此的影片點擊率。在人氣與點閱率都有一定程度後還有機會轉為獲利,有些網黃累積一定的名氣後開始收到一些商品業配邀請,甚至更有些人將流量導入 OnlyFans⁷ 的帳號,使用者可以透過付費訂閱來觀看更完整的情色內容( 如:清晰畫質、無馬賽克)。

雖然有網黃一般開放的角色存在,但由於社會上對於性的議題仍然相對保守,大多數的使用者仍希望可以維持虛擬與現實的界線,不讓自己在網路上的行為影響到現實生活。因此許多人在帳號的簡介上寫著「推特事止於推特」的文字,藉此來提醒對方即便在生活中遇到彼此,也不要提及推特上的所見所聞。但即便如此,推特帳號被發現導致現實生活遭受影響的事件仍屢見不鮮,因此有些人會選擇將個人檔案的權限由公開改為私密,不再讓所有人可以自由觀看,透過審核來降低自己生活受到影響的風險。

[6]在社群網站上有許多追蹤者與流量的人叫做網紅,因此以情色相關內容而受歡迎的人則被稱為「網黃」。
[7]OnlyFans 是另一個社群網站,使用者可以透過每個月支付一定的金額來訂閱自己喜歡的創作者,網站管理者會每個月和創作者分拆訂閱金,在成人產業中頗受歡迎。

男同志的數位性暴力處遇困境

上述的網路交友文化其實並非男同志社群獨有。在匿名性的保護傘下,不分性別、性傾向各個族群都可以在網路上恣意展現自我的情慾。然而,異性戀有著多元的交友管道,使用網路交友的狀況並不普遍,因此異性戀的性文化脈絡與高度仰賴網路資源的男同志社群有著截然不同的樣貌。男同志社群對於使用交友軟體認識新朋友、約炮、合意交換私密照片等具有性意涵的社交互動早已習以為常,但若放在異性戀脈絡下,這些行為卻會被認為是淫蕩、不檢點。這樣的「文化差異」與男同志長久以來的「性污名」交織下,導致男同志的性經常被媒體獵奇化報導。從早年的農安街轟趴事件,到去年知名
Youtuber 黃氏兄弟的約炮新聞⁸,媒體對於男同志所造成的傷害至今仍歷歷在目。此外,男同志在性暴力的處遇過程中,還常常會被視為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甚至在警政司法流程時,還會回過頭來被質疑是否有使用毒品或有進行性交易的意圖。

[8]黃氏兄弟成員之一瑋瑋使用男同志交友軟體約炮的對話內容遭有心人士截圖爆料給《鏡週刊》,相關系列報導出來後造成軒然大波,瑋瑋也被迫以電話形式向家裡出櫃。事後有多名網紅、政治人物力挺,在輿論壓力下《鏡週刊》罕見的撤下系列報導並發出道歉聲明。

成年男同志在遭遇性暴力就得面對「檢討被害者」、「出櫃危機」等困境,更遑論無法自立自主的青少年男同志還面臨著更嚴重的危機―認同發展的重要資源被切斷。當受害者是未成年的青少年時,父母師長往往只會將一切責任歸咎在網路交友的風險上,因而禁絕男同志青少年使用網路的機會。此舉無疑是切斷他的同志認同發展,甚至可能會出現性暴力倖存者常見的「自我譴責」狀況。在認同發展受阻與性暴力的創傷兩者交互影響下,進而陷入更難解的「孤獨與恐懼」,影響到日後與他人社交互動上的困難。助人者若能夠自我覺察對男同志的性污名,以健康、正向的角度陪伴青少年男同志個案一起討論網路上所看到的各種性與身體的議題,則可以使受害者感受到被理解,進而促進處遇過程中的信任關係。

身為當代數位原住民的男同志由於上述種種困境,在遭遇數位性暴力事件後往往只能自認倒霉、息事寧人,這無非是一種結構上的暴力。性與身體議題一直以來都是男同志在建立自我認同的重要元素,過去的社會氛圍使得同志族群想極力地隱藏身分,默默地長大成人,生存在這社會上,因此同志的性文化即使默化成許多的潛規則卻依舊不希望受到外界好奇或叨擾。然而在同性婚姻合法化後,同志開始大量的現身於體制內,為了讓同志社群能夠在體制中受到平等的對待,增進性暴力處遇相關人員的同志敏感度是刻不容緩。唯有不再以性污名的視角看待男同志,才能避免男同志倖存者在處遇過程遭
到二度傷害,進而在性暴力處遇流程中真正落實性別平權的精神。

圖/shutterstock

參考文獻

  • 游美惠(2014)。性別教育小詞庫。高雄市:巨流。
  • 廖珮如(2017)。性別社會建構的四堂課。載於戴伯芬( 主編),性別作為動詞 巷仔口社會學2:性別如何形塑,又如何在行動中翻轉? ( 頁10–15)。臺北市:大家。
  • Wignall, L. (2017). The sexual use of a social networking site: The case of pup twitter. Sociological Research Online, 22 (3), 2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