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劃／用「BL」做性別
Cocome｜《腐腐得正：男人的友情就是姦情》*作者
*《腐腐得正：男人的友情就是姦情！》Cocome(著)、Nozomi(繪)，2016，奇異果文創出版
在我寫作《腐腐得正》一書以及以熱線志工身分入校演講時，常遇到不少老師以及男同志友人向我提出「為何女生會喜歡看BL？」的疑問，要回答這問題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複雜的地方在於，你必須從性別、社會學和文本的角度來抽絲剝繭BL所具備的社會意涵，才能知道為何女性會喜歡上這類描繪男男同性愛的文本，甚至因這文本而形塑出「腐女子」的身分認同，反之，如果要我用簡單的方式回答這個問題，那便可以總結為「愛最大」這三個字。
BL作為一種文本類屬，最核心的敘事特徵便是對「愛、關係與情感的極致想望」，由於BL是一個以女性創作、女性消費為主的文本，它建立一個專屬女性的空間，在這空間中女性試圖描繪、創作男男之間「同性愛」的文本，這種強調愛可以跨越性別卻又不以性傾向為身分認同依歸的「同性愛」，可以說是BL有別於現實世界裡Gay的關鍵主因，畢竟後者的愛還是奠基在男同志身分認同的「你必須是男人，我才能愛你」的前提上，就這點來看，BL有別於同志運動強調的身分認同性別政治，訴諸的是一種「以愛為依歸的情感性認同」。
BL的情感性法則：「愛最大」
我想女生會喜歡上BL是因為有種SM的感覺吧！或是迷上看男人被爆菊！看到有個男的被另一個男的壓倒就會很爽，就像異性戀男生看到女生被壓倒也很爽吧；畢竟BL還是有點不被世人接受，所以看BL就有種挑戰禁忌的感覺。我覺得即使現今世代高舉男女平等，但事實上女生做的事都是為了吸引男人，像是化妝、瘦身那些，所以男生仍是主導的那個，在床上也是，看小說的情節都是這樣的，而在BL裡能壓倒男人就有叛逆的感覺。
（受訪者：小妍）
誠如我的受訪者小妍所說的，女性之所以會「愛」上BL，第一種愛也就是「挑戰社會禁忌的愛」，藉由BL文本對異性戀霸權下的異性戀預設、異性戀中心和認同異性戀進行反抗，試圖讓愛擺脫異性戀／一定要有性別考量的桎梏；第二種愛則是「女性觀點出發的情慾之愛」，藉由屏除女性角色參與的BL文本，女性讀者得以擺脫父權下無所不在的男性凝視，反其道而行讓女性凝視成立、觀看著男男之間的情愛描繪，強調以女性觀點為中心的情慾主體性；第三種愛則是「追求平等的愛」，也就是藉由沒有性別差異的「男男戀」，談著不會因為性別角色不同而被賦予不同的社會期待的戀愛，表達出女性讀者在親密關係中同樣冀求與對方平起平坐的渴望。簡言之，BL表面上看似是一種幻想跟妄想而成的男男戀文本，但其實放在整個社會脈絡來看，它其實是女性對父權跟異性戀霸權的抵抗/逃逸的展現。
而在BL文本中，對於對愛、關係與情感的極致想望，往往藉由關係中的「獨特」與「唯一」來達成，例如在經典BL名著《絕愛──1989──》第5集中，暗戀男主角之一泉拓人的學妹在發現他跟著名男演員南條晃司暗中交往後，便有下述的對話：
學妹：我是女的跟我在一起不是比較正常嗎？我比他更有資格喜歡學長！
泉拓人：那我問妳，如果我是女的，妳是不是就不會喜歡上我了？
學妹：呃…。
泉拓人：妳是喜歡我這個人，還是說，因為我是男的，妳喜歡男的是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才喜歡上我的嗎？
學妹：呃…。
（在旁偷聽的晃司走出來）
南條晃司：如果是我的話，不管他是男的或女的，是貓、狗也好，植物也好機器 也好，我一定都會把他找出來，然後絕對會喜歡上他。我愛他到這種程度。求求 妳不要把他從我身邊搶走。
作者之所以安排學妹與泉拓人、南條晃司有上述這樣的對白，最主要的目的便是藉由學妹的嘴巴，道出現實社會存在的異性戀預設與恐同思維是如何束縛愛情的自由性，而面對學妹的指責，泉拓人反而是用「妳是愛我這個人，還是因為我是男人才愛我？」來質疑學妹的愛是否為真的「愛」，而南條晃司的回答，不僅跳脫性別限制，甚至是跨越了物種區隔的「愛」，這種強調「對方是我的唯一」的敘事方式，也是許多BL作品中會出現的：「我從來沒有對男生有感覺過，直到遇見你，可是遇見你之後，我還是不會對其他男生有感覺，我只對你有感覺。」這類解釋，或是「自己非同性戀而只是剛好愛上你這個同性」的內心戲自白；畢竟，如果強調角色的性傾向認同，也就無法展現BL「愛最大」的核心宗旨。
完全忽視角色性傾向的現象，在二次創作類別的BL作品中更為明顯，甚至可以說是明目張膽、刻意為之的改寫。所謂二次創作的BL作品，指的是原作並不是描繪男男戀為主軸的文本，例如運動類的少年漫畫、科幻或奇幻小說、電視劇或影集，甚至是現實世界的偶像團體、政治人物等，然而熱愛BL的同好往往忽視原本角色或人物的異性戀預設身分，刻意誤讀、竄改，並置入愛與性的符碼，進而將原作中的兩位男性角色進行配對。在這過程中，「獨特」與「唯一」常常是配對是否成立的重要關鍵，例如在黑暗奇幻風格的《烙印勇士》¹漫畫裡，古力菲斯對凱茲說的：「在數千的同伴和數萬的敵人當中，唯有你一人，令我忘記夢想。」便是二創類BL得以扎根創作的妄想泉源。
[1]《烙印勇士》為日本漫畫家三浦建太郎於1989年開始連載的奇幻漫畫，該作品以中世紀歐洲為背景，描繪主角凱茲的復仇與追尋之旅，作品亦曾被改編成動畫。該作的古力菲斯和凱茲之所以會成為二創類BL的創作題材，就在於他們在原作中各種情感糾葛關係所致。
這種強調獨特、唯一、甚至連性向都可以跨越/忽視的愛情敘事，便是溝口彰子在《BL進化論》一書中提及的「終極配對神話」的展現，無論原作中的男性角色過往是如何的「道地異性戀」，都可以在BL世界「愛最大」的法則下，奇蹟式地愛上命定的對象，即使該對象是同性別。而當「終極配對神話」在BL世界成立之後，兩位同性主角的眼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更加彰顯在浪漫愛敘事中「你是唯一」的特性。這種強調愛是唯一的敘事核心，可以說是BL之所以為BL的核心關鍵，也正是BL讓許多青少女趨之若鶩的主因之一。有趣的是，在強調愛是唯一、非你莫屬的「浪漫愛」當中，腐女們在閱讀BL文本的同時，亦透露著對「匯流愛」 ──「朝向民主化、強調彼此關係對等、以及重視身體情慾的親密關係」的訴求。
因此，近年來，隨著各類BL文本的興盛與蓬勃發展(特別是影視類)，這種對愛、情感與關係的敘事方式，便是今日教育場域中情感教育與同志教育可以著重和切入之處。就同志教育而言，市面上廣泛的BL流行文本已經成為今日學生理解和認識同志族群的重要管道，BL強調「愛最大」的情感性認同，可以補足過往著重人權、性別角度的同運論述，藉由情感上「不分異同」的共鳴感，進而帶領學生去思考多元性別下對差異的欣賞以及平等的理解，此外，BL也是一個很好的觸媒，讓學生能沿著文本來反思現實社會裡的多元性別相關議題。
在情感教育與性教育方面，BL已是學生建構自身情感關係樣態的資源之一，雖然BL表面上是描繪男性之間的情感關係，但其實包裹在裡頭的是波濤洶湧的女性情慾，我們必須正視情感教育中所蘊含的赤裸裸人性以及慾望，特別是渴望愛與被愛以及性慾這兩者，畢竟這兩種欲望是不分性傾向皆渴望的原慾，而且也是過往教育現場不太敢碰的主題，而BL作為一個以女性視角為中心，又是以女性創作/消費為主的文本，剛好可以挑戰社會上大多以男性為主視角的情慾論述，此外，BL中所描繪的男同志性愛，也是另一種讓學生理解同志情慾管道與展現的方式之一（雖然很可能需要針對虛構與真實，進行更清楚的解說）。而至於BL文本過於強調浪漫愛的敘事，包括認為「只要是出於愛，所有行為都是合理」的劇情安排甚至是接近恐怖情人的角色行徑，也是值得檢視和反思之處。
誠如「以學生為中心」及「從學生的背景知識去建構教學」的教育理論所述，如果說今日BL已從次文化躍上主流文化的舞台，並成為今日學生們認識同志及建構自身親密關係的來源的話，那麼從媒體識讀的觀點來帶領學生思考這類文本所代表的性別與社會意涵，便是今日性平教育現場可以著力之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