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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是跨性別的女同性戀者?

性別新知 II / 閱讀性別的數種方法

鄭宗弦 / 臺中市北屯區陳平國小教師
楊奕成 / 國立臺北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前言

關於《紅樓夢》中男主角賈寶玉的性別研究,日本學者合山究《紅樓夢新解:一部「性別認同障礙者」的烏托邦小說》認為賈寶玉有「性別認同障礙」,也就是心理性別無法認同自己的身體性別而產生矛盾衝突。但現今已有「多元性別平等」的觀念,我們將藉此深入去探討賈寶玉內心的性別世界,尋找他更適當的歸屬與定位。

一、賈寶玉愛紅

古典中國「紅色」作為「女性」的象徵之一,究其原型可能來自女性的「經血」。在《紅樓夢》裡「紅」字與「賈寶玉」多所連結:

第三回寫他跟賈母同住時,把屋子命名為「絳芸軒」,絳即是紅的意思。

第十九回寫他過年時前往襲人家作客,回來後便問襲人:「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批書人脂硯齋評:「若見過女兒之後沒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寶玉,亦非《石頭記》矣。」可見「紅」總是特別引起他的注意。

第十九回寫襲人勸他從今以後不可再調脂弄粉,也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還要改掉愛「紅」的毛病,否則老爺會生氣。

第二十三回寫他住進大觀園的怡「紅」院,人稱怡「紅」公子。

身為男性的賈寶玉如此喜好「紅色」(女性),如果只是愛戀眾多女生,這在一夫多妻的古代是毫無疑問的,但他卻因愛吃「紅」遭到代表父權的父親所排斥,可見「愛紅」並非單純指愛戀眾多女生。

「吃」在心理上是具有滿足需要、卸除壓力與得到快樂的功能。賈寶玉愛吃「紅」,正隱喻著想讓「女人」成為自己身體的部分或全部,而離苦得樂。

二、性別角色衝突

第二回寫賈寶玉週歲時抓周,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惹得父親賈政氣得罵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抓周是預測男嬰未來職業所辦的遊戲,必然安排秤、筆、印、算盤等男性用品,不可能放入脂粉、釵環等女性用品。作者刻意藉由抓周做為表現「性別角色衝突」的起點。

接著,第九回寫賈寶玉準備上學時,告訴林黛玉:「那胭脂膏也等我來再製。

第二十回寫賈寶玉拿了梳子為麝月梳髮,且刮搔著頭皮。批書人脂硯齋見賈寶玉如此嫻熟這等事,便評:「金閨細事,如此寫。

第四十四回寫賈寶玉為平兒理妝時,熟練的用玉簪花棒兒的白粉為平兒化妝,又幫她用熨斗燙衣服、洗絹子,儼然是個擅於打理婦容的賢慧女人。

賈寶玉熱衷的都是傳統意象中女人閨中之事。這點亦可見諸第十五回寫秦可卿出殯,王熙鳳因為記掛著賈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撒野,不聽家人的話,故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豈不好?」批書人脂硯齋評:「非此一句,寶玉必然不依。阿鳳真好才情。

第十八回寫元妃省親,賈政等男人都隔著簾子(性別樊籬的象徵)晉見元妃,唯有賈寶玉例外。元妃讓賈寶玉跨過這道樊籬,熱切的要他快進來坐在身旁,撫著他的頸子。這不同於對待男性的方式,足見元妃把賈寶玉當成女人看待。

第二十三回也是,元春回宮後,為不辜負大觀園的美景,決定命那些能詩會賦的姐妹們進去住,故脂硯齋評大觀園是「安諸艷」的地方;但元春「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姐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可見在王熙鳳和元春心中,早已將寶玉視同女性符碼看待。

第四十一回寫劉姥姥醉臥怡紅院,醒來後問襲人這是哪個小姐的房間,怎會那樣精緻,就像天宮裡一樣,襲人笑回是賈寶玉的,劉姥姥一聽不敢作聲;但她必然納悶,男孩的房間怎麼布置得那麼女性化,牆上還有一幅美人圖呢?這說明他的生活環境也是以女性觀點來布置。

第四十三回寫賈寶玉私祭金釧兒時,茗烟對著受祭的亡魂說:「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鬚眉濁物了。」批書人脂硯齋直接點明:「補出寶玉直似一個守禮待嫁的女兒一般,其素日脂香粉氣不待寫而全現出矣。今看此回,直欲將寶玉當作一個極輕俊羞怯的女兒看……」又評:「這方是作者深意。」連身為男孩的書僮,也能體會到寶玉的內心世界。

賈寶玉身為男性,理當用功讀書求取功名,並與男人們討論仕途經濟;但他卻非常厭惡那些,他熱衷的是女孩閨房裡的活動,故屢遭受父親(父權)的責備。

第三十三回寫他被父親奚落:「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洒談吐,仍是葳葳蕤蕤。」意指他的言行完全沒有男孩該有的落落大方,卻是畏畏縮縮的怯懦女孩姿態。

第七十回寫他父親出差即將回來,襲人提醒他這三、四年來,字寫得太少,他只得戰戰兢兢要求自己一天寫一百字,來迎合父親的要求。

第七十三回寫丫嬛來跟他說趙姨娘在他父親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聽見「寶玉」二字,並告訴他:「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他聞言,渾身不自在起來,趕緊起床讀書,預備明天的盤考。

由這幾個例證可知,他喜歡在大觀園內(女性世界)當個女生,出了大觀園,是男性仕途經濟的世界,他無法優遊其中,只感受到性別角色衝突,所帶來的許多焦慮和痛苦,於是他轉而去尋找具有女性氣質的男性,比如:有女兒之態的秦鐘及飾演小旦的蔣玉菡為友,以安頓身心。

三、愛女人的女人

第五回作者為什麼寫薛寶釵、林黛玉共用一首判詞呢?這似乎暗示了賈寶玉「女人愛女人」的潛意識。且看第五十八回寫戲班遣散後,戲子被分配到各房,藕官被分配給林黛玉,蕊官被分配給寶釵,而藕官與蕊官正是一對女同性戀人。這樣的安排並非單純的巧合。

第七十八回賈母談起了寶玉的性情,竟說:「我也解不過來……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賈母雖看出賈寶玉女孩的靈魂,卻不知男女之愛外,還有女女之愛。

第五回寫警幻仙姑說賈寶玉「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其淫並非肉體的淫亂,而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批書人脂硯齋說:「不過是『體貼』二字。」且看第四十四回寫王熙與賈璉這對夫妻大吵時,身為小妾的平兒無辜挨了巴掌。賈寶玉代他們向平兒道歉,再為平兒理妝,並在她髮上插上並蒂秋蕙安慰她。另外,香菱的主人薛蟠是耍無賴的紈袴子弟,又不懂憐香惜玉,而薛姨媽則是對待下人嚴格,故第六十二回寫她拿夫妻蕙跟戲子們玩鬥草,弄髒了新裙子,賈寶玉幫她換新裙免被薛姨媽責備,再拿走她的夫妻蕙與自己手上的並蒂菱一同埋葬──雖然平兒與香菱在輩分上都算是賈寶玉的嫂子,但寶玉體貼的行為卻偷渡著:如果你們跟我成為同生共死的夫妻就不會那麼悲慘了。

因為賈寶玉的自我認同是女性,所以比男性更能同理這兩位女性的悲慘遭遇,這正是他用「女人心」去體貼女人心的表現。

四、我們是姐妹淘

細讀《紅樓夢》可發現:「姐妹」一詞不斷的出現,無論是賈寶玉自稱,或他人稱賈寶玉和同輩女性,常以「姐妹」,而非「兄妹」和「姐弟」。對此,合山究並未加以論述,茲就文本出現處,舉例如下:

第二十回寫史湘雲來了,林黛玉因受冷落而哭個不停,賈寶玉勸慰說:「咱們是姑舅姐妹,寶姐姐是兩姨姐妹,論親戚她比你疏。」這是賈寶玉第一次正式對外宣言自己是女孩。

第二十八回寫林黛玉吟唱〈葬花辭〉,賈寶玉循聲而來,問林黛玉何以不理他?又說:「姐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這是他第二次向人自居是女孩。

第四十三回賈母要大家湊分子來幫王熙鳳過生日,王熙鳳說:「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老祖宗只把他姐兒兩個交給兩位太太……」王熙鳳把賈寶玉看成是姐姐,林黛玉是妺妹。

第五十七回紫鵑對賈寶玉說:「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姐妹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了進來……」那是第五十二回寫賈寶玉與林黛玉正在說話,趙姨娘剛巧打從瀟湘館經過,進來關心林黛玉,做個順水人情的往事。

又紫鵑騙賈寶玉說林黛玉要回蘇州去,賈寶玉信以為真,鬧得人仰馬翻。薛姨媽跟賈母說:「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姐妹兩個一處長了這麼大,比別的姐妹更不同。

另外,第三回寫賈寶玉知道林黛玉沒有通靈寶玉時,氣得摔玉說:「家裡的姐姐妹妹都沒有……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試問:為什麼他不是拿家裡的「哥哥弟弟」來比較呢?足見他認為自己是歸在女人的。

「姐妹」一詞的重複出現,一來表現賈寶玉的女人心,二來,在女性國度的大觀園裡,大家也都認同他的女人心,他如魚得水,陶醉其中。

結語

綜合以上所述,賈寶玉乃是男身女心,不愛自己的男生身體,又只對女生產生愛情的「跨性別的女同性戀者」;然而,在無法改變身體性別的古代,成為「愛女人的『真』女人」乃是無法實現的大夢,故書中情節的鋪陳會脫離常模,讓賈寶玉活在不為人知的特殊性別情境中。

由此看來,第一回的開卷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那「味」指的是成為女人的願望、喜歡跟女人玩耍、性別角色衝突帶來的苦悶與壓力、女女戀意淫的快樂。

日本學者合山究在其書中也認為,賈寶玉因無法認同自己的生理性別而苦悶,但並未提出賈寶玉更傾向於「跨性別的女同性戀者」。另外他認為賈寶玉最大的願望是在大觀園裡跟姐妹們「玩耍」,但事實上除了以家人及朋友的角色來相處玩耍之外,他也熱衷於「女女戀」的情愛活動。

在提倡多元性別平等的現今,各種性別皆無對錯,不宜存在「性別認同障礙」的問題;因此,與其說作者曹雪芹寫出跨性別認同障礙者的困境,不如說他更是多元性別平等的先驅,而這也激發了當代讀者在閱讀《紅樓夢》時,以性別向度重新解讀經典,並賦予賈寶玉性別新的定位的可能。

圖:(清)改琦 / 繪,《紅樓夢圖詠》(1879)。取自 Wiki

參考文獻

合山究(2017)。紅樓夢新解:一部「性別認同障礙者」的烏托邦小說(陳翀譯)。聯經。(原著出 版於 201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