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企劃/看見多元婚姻與家庭型態:地理與性別
林潤華|國立東華大學臺灣文化學系副教授
家,長期以來被視為社會組成的重要單元。一個人的慣習、個性、情感的養成,到社會化的初步階段,如何從獨立個體連結到社會,「家」都在此一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因此,何以為家?家的定義又是甚麼?是社會與人文學科長期關懷的議題。黃應貴(2014)綜合日本家庭社會學者落合惠美子的研究,認為家庭應包含「家庭成員間有強烈的情感連結」、「孩子中心主義」、「家庭領域內的性別分工」、「非親屬的排除」等8個特徵。這些特質確實令人直觀地聯想到以血親、婚姻或法定關係所形成的家庭的樣貌。然而,社會學者對於家庭的討論也不囿於此;安養院、宿舍、原住民部落、或因共同宗教信仰或理念所形成的共居空間,都因為包含著強烈的社會支持與情感牽絆,例如居家照護的老人與社福移工形成勞雇關係以外的家人情誼,都成為新時代下「家」的多元的廣義樣貌。
這種多元成家的廣義樣貌,更在2013年「社團法人臺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正式提出多元成家的相關草案,持續擴張。經過釋憲、公民投票等多層關卡,臺灣終於在2019年5月17日三讀通過《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宣布同性婚姻的權利,並於同年5月24日生效,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在此法案通過後,許多人普天同慶地認為,「多元成家」儼然已經成為臺灣普世價值的一環。
然而,這樣的觀察或許太過樂觀。黃應貴等學者在2014年所發表的編著《21世紀的家:臺灣的家何去何從》一書中,便提出多元成家法案雖然被提出、反映當代對於家的新想像,但是過程的困難重重,正好顯示20世紀主導的「一夫一妻、一男一女」為中心的現代化核心家庭價值,仍困擾著當前臺灣主流社會對於家庭的思考與定義。尤其,當「成家立業」這句華人社會中的經典名言,仍充斥在我們的社會中,鼓勵國人「走入家庭」。
同一屋簷下
這種鼓勵個人「走入家庭」的壓力,獨居的我身歷其境。親朋好友經常好意地表示,「需要幫你介紹一下嗎」、「有機會還是找個人共組家庭」,時時暗示著單身女性孤苦伶仃、應找個親密伴侶依靠,而我一人獨處的家屋不是家,只是遮風避雨的場所。這些話語,固然反映出普羅大眾對於「家」的特定形構、定義與想像,然而,這樣的想像是否能有效解釋當代關於「家」的樣貌?顯然,只強調個人之間超越血親、性別、階級、族裔,但卻仍執著強調人與人間情感關係才建立的家的基礎,已無法完全符合現代「家」的樣貌。根據內政部歷年戶數結構統計,臺灣1人家戶逐年上升,自2006年1人家戶總共為195萬戶、2013年正式突破253萬戶,而2020年的最新統計顯示,全臺1人家戶已經高達304萬戶,佔全臺戶數結構比例34%,遠遠超過其他類型的家戶結構。顯然,單身之家或許才是臺灣多數「家」的樣貌。
「獨居」作為臺灣家戶的主要樣貌,不只是統計上的數字而已,我的交友圈中便有許多「獨居者」。有趣的是,事實上這些獨居者都會宣稱,「我們並非真正獨居」;相對的,他們/她們都認定,身邊的寵物是同住屋簷下的「家人」。
事實上,寵物(本文後續將稱為「寵物」或「同伴動物」)在人類社會中的定位相當複雜。普遍來說,同伴動物多被視為人類的「所有物」;段義孚(Tuan,1984)在其出名的著作Dominance and Affection一書中,便充分地體現被視為「寵物」的各主體,不論狗或婦女,都是擁有者的所有物,透過支配「寵物」的身體與生命歷程,達到「觀賞」、「娛樂」或「情感」的目的。因此,就算許多同伴動物早已在人類歷史中具備陪伴的情感功能,但是一直到晚近,人類社會才較開放地視同伴動物為家庭的成員,甚至代替家庭中孩子、朋友、甚至保護者的角色(Hurn,2012)。
當代的流行語「毛小孩」,應是最能呈現這個趨勢的範例。但視寵為家人,並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學者Irvine與Cilia(2017)便在More-than-human families: Pets, people and practices in multispecies households一文中討論人與動物共同組成的家庭。作者們發現,同伴動物被視為「家人」的歷程,絕非一蹴而成;動物需經過一系列參與家庭各項活動中,慢慢與人類家庭產生連結,在這個過程中,動物取代、或成為居家中哪一部分「家人」的樣貌,都是在居家的日常生活中實踐而成。
家,現在已經不只是一種全然由人類所組成的組織,人與動物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一起過日子的拼貼家庭,也逐漸主宰我們對於家的想像。
「做」家人:同居貓的多重身分與生活
我雖然單身、屬於政府定義下的「一人家戶」,但不代表我「獨居」。2015年11月我迎來了我的第一隻貓,華生,開始我們「不只是人」的家庭型態。華生進家門的第一天,我就像看見一個會動的貓玩偶,我仍記得牠在家裡跑來跑去,而我呆坐在沙發上的情景。我該招呼牠嗎?我該叫牠嗎?我要跟牠說話嗎?跟一隻貓說話很蠢吧?第一次與動物單獨相處的我,有些手足無措。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定義我是華生的「飼主」。隨著動保法中規定寵物必須結紮與打晶片,我與華生在動物醫院確立了寵物與飼主這段社會關係。作為合格的飼主,我「被」要求必須要為牠命名、需提供良好的生活空間與食物給牠。因此,我大大改造了我的居家空間,將原本用來唸書的陽臺,擺上貓跳臺與貓抓板,讓貓曬太陽;為了活潑化貓的生活空間,書櫃上方也開始利用大小不一的盒子或書本,堆成高低不平的地形,創造多變化的貓房子;為了牠的身體著想,我也開始學會製作「貓食」,豐富牠的飲食條件,而讓牠不只是吃乾飼料。從「作(making)」空間或「作(cooking)」飲食的日常生活實踐,我慢慢變身成一隻貓的合格飼主。
然而,第一次意識到華生是家人,尤其「小孩」的角色,則是帶牠前往動物醫院看病時,在與醫護人員的互動與談話過程中,我才逐漸意會。2017年夏天,由於華生無來由地上吐下瀉,我深夜帶著牠前往醫院夜診。醫生從焦急的我手上接過華生後,示意我在診療間外面稍待,「華生馬麻(媽媽)你先在外面等一下」,我愣了一下,對於「馬麻」這個稱謂感到些許不自在,幸好當天夜診並無太多人,去除了我在診療間短暫呆滯的尷尬。後續在其他的動物醫院的經驗中,我才注意原來「馬麻」或「家長」是許多動物醫院對於飼主極為普遍的稱謂,而許多飼主也常以「我家小孩」、「我女兒」、「我兒子」來稱呼自己的寵物。
而身為寵物的「親職」,尤其母職的角色,在照顧病中的寵物時,更為凸顯。正在撰寫本文的同時,我事實上才剛灌食完我的第2隻同伴貓,夏洛克。由於感冒的緣故,夏洛克不太進食,但貓的生理機能又禁不起幾天的不進食,因此只能透過人工灌食的方式,維持牠每日的熱量攝取。每日用餐時,我必須仔細將磨細的藥粉、營養劑與食物調和,蹲坐在貓的前面,用針筒一管一管餵進貓緊閉的口中。無論從調劑藥品、調和食物、餵食的操作中,都讓我想起我年幼生病時,母親在廚房調劑藥品的背影;夏洛克吃完整份食物後,沾著肉屑的嘴角、狂掉食物的地板、因為吃飽而撇過頭去的倔強表情,都滑稽地像極了人類幼兒吃完飯的樣貌。在餵食、收拾、擦拭、安撫貓的過程中,甚至在稱呼牠們「寶貝」的過程中,偶而真有點「我真的在照顧幼兒」、「啊,我還真的是媽媽/姐姐呢」的感覺,在「做(doing)」的過程中,我同時也慢慢變成(becoming)了華生與夏洛克的家長。
在這幾年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實踐中,夏洛克與華生也逐漸不只是我的「家人」,甚至是情感支持系統的一部分,讓我得以在社會現實消磨下的喘息機制。在我獨自旅居花蓮的生活中,工作深夜回家後在門口迎接我的便是兩隻貓;當我日日熬夜備課,躺在書桌旁陪我熬夜工作、偶而喵嗚對話兩聲,讓我從忙碌的工作中暫時喘息與抽離,便是這兩隻貓咪。貓不再只是「寵物」,她們變成「家人」,也成為我情感依附與陪伴者,甚至與其他有寵物的朋友們,建立更深友誼與社會關係的依據。Hurn(2012)便曾提及,在當代的社會中,同伴動物已經逐漸脫離僅作為炫耀性質的「物」的角色;相對的,對於不同類型的家庭而言,同伴動物逐漸扮演創造共同記憶與情感支持的撫慰性角色。而這種撫慰以及情感的支持,甚至由居家空間延伸到「家」之外,例如:醫院中扮演安撫慢性病患者或老人的療癒犬;監獄中安排受刑人照顧流浪貓,甚至為受刑人進行「親職訓練」好順利照顧流浪貓,療癒彼此的生命。我們不只是「成為(being)」家人,我跟與我同居的兩隻貓,在這個屋簷下,我們日常生活中的食衣住行實踐中,我們也日日在創造屬於同居人的共同記憶,彼此依賴,「做(doing)」家人。
結語:家的新想像
隨著公部門公開人口統計報告、社會新聞探討女性的不婚與晚婚、參與同儕的聚會、朋友討論「家裡有個豬/好隊友」時,過去這些「成家」的壓力與被排除感與日俱增。甚至,當2021年4月美國中情局(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 CIA)所公布的全球人口生育率預測報告,臺灣適育女性平均只會生下1.07個孩子,奪下全球倒數第一的生育率,單身,包含不婚、晚婚、不育等,都被提升成為「國安問題」的道德議題:你恣意選擇生命的自由、你腦中理想的家的形象、你追求個人自由與獨立的企圖,成了一種「不負責任」的國安問題。然而,從更多的社會統計與現象來看,「獨居」的居家型態,或許才將會是未來社會中最主要的家庭樣貌;並且,在眾多獨居形態中,由人與同伴動物共同組成的跨物種家庭,也正式宣示只強調超越血親、性別、階級、族裔的多元家庭的想像,已經不再足夠;強調跨越物種、但更仍有著濃厚的情感關係與連結,也可以是新世代中,「家」的樣貌與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