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新知 Ⅲ / 性少數的生活場景
劉品志 /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性別教育所碩士
#房間
四四方方的房間裡，擺放著偌大的白色書桌。鐵製桌架上擺滿標示學術用語的英文資料夾，桌角右側躺著數張背面被拿來書寫的複印廢紙，上面寫滿艱澀難懂的數學符號與算式，一旁較矮的老式長桌放著286電腦的橫式主機，以及座落其上的笨重螢幕，依偎在旁的則是自美國隨著老爸博班畢業而遠渡重洋的設計圖桌，碩大的玻璃版面上擺著一根長得驚人的鐵製直尺。白淨的牆壁被灰色的鐵製書櫃給填滿，後者則被數量驚人又厚重的原文書塞得密不通風，上面寫滿物理與電機相關的艱澀英文詞彙。房間一角擺放著老爸用來休憩的單人小床與簡易床頭櫃，當陽光灑落在房間時，一眼望去，你會覺得「有條不紊」是給這房間的最佳註解。
小時候的我，常常將各類文具「搞失蹤」，這時候我知道只要溜進老爸房間，在哪個抽屜、哪個櫃子或筆筒裡，總是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到我所欠缺的原字筆、尺或剪刀，因為它們在老爸的安排下，總會待在它該待的位置上。
#停車
汽機車的引擎聲混雜著人聲鼎沸的叫喊聲，將下班時段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車水馬龍的大街旁，眼花撩亂的各式招牌，將霓虹燈紛雜的光線射入車廂裡男孩的眼瞳中，細小的雙腿在車位上不安的躁動，他嘟著嘴巴，一臉不耐地望著車窗外川流而過的車流與人群，接著用厭煩的語氣對駕駛座的老爸抱怨道：「爸！不是到了嗎？怎麼你一直在同樣的地方打轉？」正在轉動方向盤的老爸瞥了眼後頭的兒子，說：「沒辦法，要先找到車位停車才行。」「可是你看其他人都把車停在路上，我們為什麼不也這麼做？這樣就不用浪費時間在這邊繞來繞去了。」男孩敲了敲車窗示意那些直接停駛在紅線的汽車後不滿地說。「你不能因為自己一時的方便而造成別人的困擾。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想，那交通就會大亂。」語畢，無視街道上各種違規車輛的行徑，老爸繼續專心地繞著街道搜尋著「合法」的停車位。
＃抽菸
年節的氣味瀰漫在祖父母家的各個角落，遠處的鞭炮混雜著綜藝節目的特效音以及兒孫們的嘻鬧聲，將整間老房子吵得不亦樂乎，正準備溜進廚房找零嘴的我，鼻子突然竄出熟悉又厭惡的氣味，「是菸味！」我皺著鼻子心想，順著氣味來源探頭而去，看見二叔正遞著剛點燃的煙要給老爸。「爸！你怎麼在抽菸？老師說抽菸對健康不好！」見狀的我跳出來義正嚴詞地說道，二叔聽見後笑了笑說：「小孩子不懂事，你爸只是想放鬆一下，你找其他人玩耍去。」
老爸尷尬地抿了抿嘴唇，但還是將菸給放到嘴上，我則是不開心地跑走。
但自此之後，我就未曾看過老爸抽菸。
#文理組
「你真的有跟你父親討論過？他真的允許你選填文組？」班導師一臉狐疑地望向我手中勾選文組欄位的紙張以及老爸的簽名說道。「對啊！我爸跟我說人生要自己決定，我跟他說我就是想讀文組，他就替我簽名了。」班導聽到後不可置信地回道：「你爸不是大學的電機教授嗎？他怎麼會讓兒子讀文科呢？一般父母都不會讓自己兒子選填文組的。」我聳了聳肩，老師見狀只嘆了口氣，便接下我手中那張決定文理組的紙條。
#健康、英文、電腦
在每個孩子眼中父母親總是有囉嗦嘮叨的一面，老爸亦不例外，從國中開始，他的「言教六字箴言」便是健康、英文與電腦，之所以會選這6個字，就在於老爸本身的價值取向以及我和母親的身體狀況所致，會將健康列為第一的主因，是母親因僵直性脊椎炎而長期臥病在床，加上小時候的我過胖造成；英文與電腦兩者則是反映老爸對未來世界發展的「謀生技能論」，他認為這兩者是兒子長大後所處的21世紀，必然會用到的兩種必備技能，因此，他總是在擔憂我未來生涯時將這六個字掛在嘴邊。如今數10載光陰過去，這6個字雖已不在老爸嘴裡出現，但仍言猶在耳，時時迴盪在我心中。
#電話那一頭
沉默與尷尬籠罩在手機的兩端，縱使老爸本人看不到我，我仍帶著惴惴不安的神情，抿著嘴支支吾吾吐出那隱藏近10年的祕密。「爸，我要跟你說的是……我其實喜歡的是男生。」沉默一會，電話那頭傳來老爸理性又沉穩的熟悉聲音：「這件事，我早在你國中時就發現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但其實我都默默觀察在眼裡。」我帶著訝異的語氣追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從小就注意到你跟一般做兒子的不一樣，而且沒有兒子會用抱情人的方式抱著老爸入睡的，所以我很早就有心理準備，也知道這是無法改變只能接受的事實。」
在大三時的「無痛出櫃」開啟了我與老爸往後真誠面對彼此的篇章，因為，已經沒有秘密夾在我們父子之間。
#1+1>2
從屏東返回家裡的路途上，坐在後座的我望著老爸頭頂逐漸增多的白髮，腦海中浮現剛才道別過的外公外婆兩人身影，我深吸了一口氣，試探性的道出我多年來的疑惑：「爸，你為何會決定跟媽結婚呢？」握著方向盤的老爸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就當時喜歡上而且做了決定，便走到現在。」「那…對於媽媽後來長期生病臥床到過世，你會後悔當初這個決定嗎？」我有點擔心的問道。「也沒有後不後悔，人生很多不如意的事情，你就只能學會接受它。」「那你現在會想再婚嗎？說真的你不用顧慮我，雖然小時候會害怕這件事發生，但現在我也認為你如果有覺得適合的對象，應該再找個老伴陪你。」聽完我的說詞，老爸嘆了口氣才緩緩的說：「1+1沒有大於2的話幹嘛要再結婚呢？如果硬找一個人跟你生活在一起，反而讓彼此生活不愉快的話，那還不如一個人過生活比較自在。」
我想，1+1>2除了是老爸對於再婚與否的前提要件外，也是過往與母親婚姻的總結感觸。
#人生信念
喧囂吵鬧的交談與湯匙筷子的碰撞聲，在餐廳裡此起彼落地響著，望著正在盛飯的老爸，我的腦海中突然迸出一個念頭。「爸，你人生活到現在，有沒有什麼可以稱為座右銘或人生信念的話？」老爸將嘴裡的食物吞下肚，想了一會才說道：「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不轉心轉，不論是你媽的事情，或是你的事，或是我這一生遇到的任何事情我都是這樣想的。當然，不只這道理，其實很多道理大家都懂，但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我一直覺得，老爸所說的「很多道理大家都懂，但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這句話，更甚前面那句人生信念，會讓許多人聽了有振聾發聵之感吧！
#投票日前的爭論
電視新聞頻道上，正播送著隔天投票時的注意事項以及各個公投選項的列表，而我和老爸則是開啟了長達兩個多小時的社會議題辯論，從以核養綠與廢核、環保議題、民主與人權到執政黨與在野黨的施政，我們彼此申論各自的立場與看法，並佐以各自得到的資料嘗試說服對方，最終，除了同婚與性平教育外，其它議題我們都沒有達到共識。
隔天走出投票所後，滑著臉書上同溫層朋友的各類哀嚎、悲觀的開票推論以及與家人立場相異所上演的八點檔時，我心裡突然冒出「有跟老爸出櫃真的是太好了！」的念頭，至少，他在投票前會先想到那些公投選項所剝奪、詆毀的族群，指的就是他自己的同志兒子，而我，也不用像還未向家人出櫃的友人，在討論性別議題時陷入捉襟見肘、有口難言的窘境。
#失戀
啜泣與抽噎聲在客廳裡迴盪，我整個人埋在老爸的懷裡大聲痛哭，嘴裡則是含糊著重複說著：「到底是為什麼？」、「他為何不回我訊息？」、「我為何會遇到這種事」等各式情緒性的話語，老爸只是低著頭用手輕撫我這已是成年人兒子的頭，嘴裡重複唸著：「好了啦！你會遇到更好的對象。」、「總會過去的。」等各種笨拙的安慰話，在我哭紅雙眼抬起頭時，老爸面露好奇心對我說：「所以你喜歡的這男人長什麼樣子？有照片嗎？」語畢，我就掏出手機把對方的照片傳給他，老爸收到照後看了一會後，苦笑著說：「老實講，我覺得他長的沒有我帥耶！」
當下我那滿溢的悲傷情緒，頓時被哭笑不得又覺得「很靠邀想翻白眼」的念頭一掃而空。我這一生會永遠記得老爸說的那句：「他長得其實沒有比我帥。」
上文是回顧過往成長歷程中對老爸記憶最鮮明的幾個場景，誠如俗諺所云「身教重於言教」，在父職這部分老爸一直是前者重於後者；至少，他「反覆囉嗦」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做得到也已經持續在做的部分。
如果要我用簡單幾個字來形容老爸的教育方針，那我想非「自由」這兩個字莫屬，上大學、讀研究所後，與周圍同學、朋友及熱線夥伴相比，才發覺自己的成長過程遠比他們來的更為「自主」，某種角度來說可以說更為「幸運」。除了「無痛出櫃」外，在我整個求學歷程與家庭生活中，甚少受到我爸的干涉與「下指導棋」，相較於母親對我這兒子投射她自身的期待與規劃，老爸的教育方針就是「約法三章」後就任由我自行決定，這種「放牛吃草」的心態，著實在臺灣的華人父職展現中算是少數中的異類。
如果說，男同志身分意味著我終其一身會追尋「性」與「愛/關係」兩種欲望的滿足，那麼，套句諮商理論常說的概念「父母是你人生中第一個學習親密關係經營的範本」，老爸的身教與為人處世，確實深刻影響我的男同志身分對於關係與伴侶的期待和想像藍圖。
所以我想說對老爸說：「未來如果我要結婚，希望找到像我爸一樣的認真、善良又負責任的男人當人生伴侶。」
我想，這句話應該是我所能給我爸的最高讚美，畢竟全臺灣應該沒多少男同志兒子敢發自內心說出這句話（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