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教育的左右為難──現場教師的教學經驗談

專題企劃 / 給教育造浪者的性教育

蕭靖融 / 屏東縣立滿州國中教師
游美惠 /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性別教育研究所教授
詹志翔 / 國教署中等學校性教育教學指引發展計畫專任助理

一、前言

學校是社會文化的縮影，社會文化如何理解與看待性，會透過學校的性教育課程呈現出來。性教育的進行成效如何，教師是重要的靈魂人物，教授性教育課程的教師如何面對學生對於性的好奇和提問呢？本文立基於26¹位國中教師的訪談資料，蒐集並分析他/她們的性教育教學經驗，試圖了解究竟性教育的教學會遇到什麼樣的疑難雜症。

[1]本篇文章內容訪談資料部分源自於蕭靖融（2019）〈國中健康教育教師的性教育實踐：從性腳本理論出發〉。2018年參與該研究之22位受訪者，皆曾教授國中健康教育科目，其中16位為具健康教育科目教學專長證照的學校正式教師，背景多元，有來自師範體系衛生教育或醫療管理、護理、公共衛生等領域；6位為非專長授課的學校正式、代理或代課教師（受訪者背景詳見文末附錄），其中4位於2022年進行第2次訪談。在2022年，又另外邀請了4位教師接受訪談。

國中生正處於發育期，對於身體產生的變化有許多疑問，面對人際交往與親

密關係也在摸索的階段，所以會特別想獲得關於性方面的知識，但是性的話題不是難以啟齒，便是常以玩笑戲謔的方式在同儕互動間傳播。對於站在性教育第一線的健康教育老師來說，要如何面對相關的教學挑戰呢？本文整理在國中從事性教育教學的教師之工作經驗，呈現出性教育現場的左右為難，希望能讓大家了解實際進行性教育的現況。

二、「教性談愛」需要練習

首先，性教育第一個為難點在於，教師對於自己需要「開口談性」就有第一層的心理關卡過不去，即便講出性器官的名稱也需要充分的練習。一般人不太有機會對其他的人進行「性教育」，其他科目的教師也罕有機會對學生進行「性教育」，就算有機會，多數教師也常會盡量避開這麻煩的議題。健康教育老師特殊的地方便在於，必須把「性」搬到檯面上來和學生解說，所以教學過程中老師自己需要先克服談「性」的不自在，不論是生理、心理或是身體上的內容。在面對學生的好奇提問之前，都要先消化這些可能在自己成長過程中都沒有學習過的議題，這是很大的考驗。

雖然多數教師在師資培育階段可能受過相關訓練，但是實際面對學生講授性教育的課程仍具有挑戰性。許多受訪教師表示，自己在一開始教學的階段，首要任務是練習自在地陳述課本中的性知識、性觀念以及向學生開口介紹身體器官，例如一位教學年資較淺的老師表示：「我自己是第一年要談的時候，我自己會害羞，但是還是要裝一下。可是後來就愈來愈OK。」而當學生在授課中提出關於性的問題時，便考驗著教師教學的臨場反應，倘若教師的講學態度愈是彆扭或者不坦蕩，學生便愈會追問細節。因此，受訪教師皆認為性教育的課堂除了必須以開放的態度教學之外，還得正面地回覆學生的好奇與提問，例如在偏鄉任教已進入第4年的一位老師指出：

以我自己的經驗，如果說……在上性教育的時候，你的態度愈隱晦愈逃避，小孩反而更想挑釁你。那如果你比他們更直接更明白，他們就會覺得原來這個東西是這麼普及性，是可以拿出來討論的話題。我自己有同學是上課會害羞…講性教育方面可能就沒有那麼好，所以必須要很坦然，去面對他們，譬如（學生問）說：「老師，什麼是自慰？」我會說：「課本第幾頁寫，以手或器具撫摸性器官達到快感的感覺叫自慰。」小朋友就會覺得老師不會害羞，他們就會覺得這老師不能「挑戰」，……。

受訪老師們都一再強調，性教育的課堂必須以開放的態度讓學生提問，讓學生有機會澄清性的迷思。而在面對學生的提問時，教師在回應時反思自己的教學知識，首先思考如何回應學生，其次藉由提問了解學生對性的清楚程度，教師得以透過這些提問補充與更新有關性行為的知識。當教師累積足夠的課堂經驗後，便較能夠自信地應付學生有關性的問題，每堂課的「教學相長」使教師更懂得如何掌握性教育的知識。

三、好教與難教的性主題

第2個性教育的「左右為難」更反映在教學主題上，性教育的主題有些好教，有些難教。表1是筆者根據訪談資料所整理出受訪老師們覺得好教與難教的性教育主題一覽表。

好教的主題是教師們在教學過程較不會感到為難的部分，內容大致上可分為三種。第1種是知識類型的性主題，性知識比較「好教」，大家對於如何進行這些議題的教學有較多的「共識」。簡單來說，教師認同這些主題是適合國中生的學習範圍；其次教師教學的過程中不會覺得有拿捏尺度的困擾，所以也較能夠給學生相對肯定的答案。例如教師們認為生理知識、以及春春期有關發育的主題是最基本的，教學上有標準答案，所以很好教。

第2種是屬於技能類的操作型知識也比較「好教」；例如許多教師提到保險套的使用操作，或是衛生棉的使用也很容易在課堂進行。最後，第3種好教的內容是學生覺得「有趣」的議題，它容易引起學生的學習動機。教師在上課時會感受到學生對不同議題的熱衷程度不同，所以講到課本有趣的內容或是額外補充的教材時，學生反應熱烈，那麼就會讓老師覺得「中獎」了。例如有老師提到引進電子寶寶讓學生體驗與照顧後，他/她們開始對家庭、愛情與性等產生反思與回饋，更是在性教育課堂上變得主動積極。

難教的性主題有哪些呢？事實上，對受訪的老師們來說，性教育中所謂「難教」的難，是難在不知道可以和學生談到多深、多廣，尺度不好拿捏，以及難在價值觀的討論與取捨。簡而言之，多位老師表示，與「情意」相關的內容易涉及價值判斷，都「不怎麼好教……」，他/她們擔心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學生身上。因此，教師在引導學生思考時必須提供許多不同的例子，向學生展示情感交往的多元面向。

有些教師則回想起他/她們講授以情感與情意為主題的性教育課程時，相關的焦慮：「如何與學生談情感？如果我沒有感情經驗」尤其在8年級（國二）的性教育課程，課本有很大的篇幅在討論情感交往的議題，主要向學生說明戀愛過程會遇到的問題。教師教學遇到的困難，主要是當自己缺乏戀愛的經驗，無法舉自身的經驗為例向學生說明戀愛中的議題，一位現已為人母的資深教師回想起自己初任教職的經歷坦白地分享道：

這跟我自己的生活背景有很大的關係，就是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交往、談戀愛也好……我覺得這一個部分，特別是（國中）二年級的兩性交往，我就覺得很難教，就是因為我自己本身沒有太多的經驗，像我同學他們自己有經驗的，也許他們講起來就頭頭是道、或是當時他是怎麼樣排解的，可以跟孩子舉例。可是在我教學當中，我就覺得我很弱，所以我唯一能夠仰賴的就是電視媒體的新聞、或是我曾經聽過我同學的經驗，就這樣子。

許多教師也反映，與學生談論情感主題的性教育課時，遇到的教學限制在於自己的情感經驗不豐富，或是尚未有實際的戀愛經驗，導致難以揣摩學生的戀愛情境，所以他/她們的教學表現稍嫌缺乏貼近生活的「真實」之感，容易給聽眾留下彆扭的印象。

另外，教師也認為與「情慾」、「性傾向」、「性行為」相關的課程主題屬於難教的範疇，因為其牽涉個人的隱私問題。人數多的大班級課堂無法顧慮每位學生來自不同成長背景的差異性，即使帶動討論也稍顯粗糙，沒辦法回應個別問題，例如針對自慰的討論也只能停留在「去汙名化」，無法談論更多細節。

教師自己曾經當過學生，所以知道學生對於性知識的好奇，主要是圍繞在情慾的探索上，學生雖然也會想知道生理知識（男生會焦慮陰莖的長短，女生會在意乳房的大小等），但這些身體的發育也伴隨著情慾的開展，偏偏不論在家庭或是學校，都不會提及這方面的經驗。像有些老師更明白的指出教學尺度的問題：「和學生聊情慾可以聊到哪裡去？」目前學校性教育的教材，沒有任何關於談論情慾主題或是說明，就算教師有意要讓學生了解性的愉悅，首先要擔憂的就是家長可能會抗議或反對，例如就有一位具性平意識且想嘗試正向引導學生談論情慾的老師提到：

……我擔心是現在一講到情慾，家長就跳腳，所以我就在想說到底可以講多深多少這樣，大概只有卡在這個東西（教學尺度拿捏）我會卡住，不知道可以講多少。

所以，如何向學生說明「性的愉悅」成為一件困難的事情，即便現場教師清楚此議題的教學很重要且影響甚遠，但也只能借用學生的提問來回答或是延伸討

論。老師們談到家長的反擊大多感到無奈，也造成教學上的心理壓力比較高。

除了擔心學生向家長陳述上課內容時造成誤解之外，面對校方的保守態度，有時也必須調整課程的安排，教師們常常須要拿捏自己的教學尺度，但面對學生突發奇想的問題，又不能視而不見，因為性教育的課程就是希望學生能提出他/她們對於性的好奇與疑問。根據教師們對學生的觀察。整體而言，現在的孩子已經不似以往害羞保守，與學生課堂的互動就是見招拆招，學生敢問，教師就盡可能的回答。

四、期許與展望

教師們普遍認為，性教育的課堂需要大量的額外補充，因為網路資訊發達，現在的學生隨時都能上網搜尋相關的性知識來滿足自己對於性的好奇，教師必須與時俱進的補充各項與性教育相關的內容，才不會被學生「考倒」。除了傳遞性教育課程的知識之外，課本內容的延伸討論或是額外的性知識的補充，都經過教師個人的判斷與挑選。教師帶著自己的經驗進入教學現場，在性教育實踐的過程中，一定會涉入自己對於「性」價值意義的判斷方式。所以教師們也不必太過焦慮自己的教學立場會影響學生，只要非獨斷灌輸且封閉的教學，而是開放多元思考的教學，那麼學生便能在包容與尊重的課堂中充分的學習。

教師的性教育實踐不只是「教書」，更重要的是師生之間的互動。教書比較容易，因為有標準答案；但是「教人」沒有標準答案，尤其性教育課程內容中除了身體與生理知識，讓學生獲得認知性器官的基礎功能之外，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關於情意的教學。這部分的內容並沒有正確答案，受訪教師們皆認為應該提供學生開放討論，而避免單一價值的灌輸，舉例來說，一位資深老師省思自己的教學後指出自己經歷過這樣的轉變：

……應該是要用不一樣的角度帶進去，讓他們產生吸引力，動機啦。（一開始我）沒有catch到學生要的內容。那我重新再去反思說甚麼樣的比較有趣的，比較有震撼力的課程。

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於2018年出版的《國際性教育技術指導綱要》(International technical guidance on sexuality education) 指出：

全面性教育（comprehensive sexuality education）是一個基於課程，探討性的認知、情感、身體和社會層面的意義的教學過程。其目的是使兒童和年輕人具備一定的知識、技能、態度和價值觀，從而確保其健康、福祉和尊嚴。全面性教育培養相互尊重的社會關係和性關係，幫助兒童和年輕人學會思考他們的選擇如何影響自身和他人的福祉，並終其一生懂得維護自身權益……全面性教育強調要以學習者為中心，每個學習者都是主體，其目的是要幫助兒童和年輕人學會思考他們的選擇如何影響自身和他人的福祉，並終其一生懂得維護自身權益。（p.16）

教育本就不應該是強加教師個人觀點在學生身上，性教育更不能只是灌輸教導。而且，除了學校所教導的「性」，學生從流行文化、網路媒體與同儕互動中學到的「性」，訊息量其實更多。面對這些「海量」的學習途徑，教師不可能一一幫學生過濾，只能儘可能提供指引，並跟上學生的時代，在教學上多補充一些學生生活中能接觸的實例；像是色情片與偶像劇中的迷思、現在學生常玩的手機交友或是動畫漫畫中角色的設定，以及新聞時事等等。教學上越貼近學生的生活，越能讓學生有學習的動機。所以教師在性教育實踐過程需要提醒自己，提供給學生的學習內容僅是基本的引導，希望學生能充分地思考，以便在將來做出正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