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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引言:用「BL」來做性別 ──BL烏托邦與現實之間

特別企劃/用「BL」做性別

王佩廸|紐約市立大學Graduate Center社會學博士,《動漫社會學》書系主編及作者,擔任國立陽明交通大學、中央、臺北教育大學兼任助理教授,開設與動漫產業與文化、御宅學、粉絲文化、媒體與性別研究等相關課程。

圖 / Cole Keister / pexels

近年來「BL」已成為一個大眾流行詞彙,就算你不是喜好者,多少也可能聽過這個詞。原本隱身於日本動漫圈內的BL文化,隨著作品從小說、漫畫,延伸至動畫電影、真人影視劇、舞臺劇,BL逐漸在主流娛樂媒體中被看見,而這些作品中所隱含的性/性別元素,以及同好們的情慾政治實踐,也成為性別平等教育領域中不可忽視的主題。因此,本期特別企劃,邀集了不同身分的作者,包括BL研究者、同志與性別平權運動參與者、高中教師、大學生、資深腐女等,針對BL文化的介紹、BL同好在校園中的性別實踐、以及如何對現實的同志平權運動造成影響等幾個面向,試圖為季刊讀者說明用「BL」來做性別(DoingGender)的可能性。

BL:從邊緣進入主流

Boys’Love,簡稱BL,基本上是指透過女性(創作者/讀者)視角來描繪男男情愛故事的文本類型。BL起源可追溯至日本1960年代森茉莉的小說《戀人們的森林》¹,該作品影響了中「少年愛」耽美、悲戀風格,而至於現今大眾較為熟知的日本「BL」類型,則是在1990年代之後才逐漸成形、確立,特色為有固定的「攻/受」、劇情套路,明快的節奏與完美結局。

[1]森茉莉所著小說《恋人たちの森》,1961年由日本新潮社出版;中譯本《戀人們的森林》(王華懋譯),2021年由臺灣商務出版社。關於BL始祖追溯至1960年代森茉莉小說及其影響的說法,參考自溝口彰子的《BL進化論:ボーイズラブが社会を動かす》,太田出版,2018。

另一方面,BL同好也會根據各種主流影視娛樂作品再進行「二次創作」,將原本可能為異性戀預設的男性角色們進行戀愛關係的配對,例如《進擊的巨人》中的團長和兵長、或英劇《新世紀福爾摩斯》中的福爾摩斯和華生,同好們會根據這些同性配對妄想創作出各種二創作品(同人誌),並與其他同好交流分享。

BL文化雖是源自日本,但藉由文化全球化與網際網路的散播至日本以外的國家,並與不同國家的在地文化結合發展出特殊類型(例如臺灣的布袋戲同人、或是中國的網路耽美小說),有些則與原本的女性粉絲書寫(例如歐美流行的slash fan fiction²)進行匯合。

今日,BL同好早已遍及世界各地,BL創作類型也在新媒體時代發展得更加多元化,除了小說、漫畫之外,電影、電視劇、舞臺劇、音樂劇等,幾乎可以想到的創作類型,BL元素很可能都正在滲入中。因此,在BL逐漸主流化的過程中,我們需要進一步去關注其中所蘊含的性別意涵。

[2]「Slashfanfiction」指的是歐美影劇粉絲將劇中兩名男性角色進行配對,並將兩人名字以[/]符號連結,此用法始於1970年代《星艦迷航記》粉絲創作的Kirk/Spock。

腐女的自主規制與解放

「腐女子」一詞在2000年前後出現,一開始是日本的BL同好擷取「婦女子」的同音異字,嘲諷自己的喜好實在是「腐敗、沒救了」,具有自貶意味,不過後來逐漸延伸成為BL同好的代名詞,且負面意涵也沒那麼濃厚了。臺灣資深的BL同好早期因為與創作同人誌有很大的交集,多自稱為「同人女」,而至於日本出現「腐女子」之後,臺灣的BL同好逐漸地也習慣使用「腐女」這個詞來自稱³。

[3]此外,注意到喜好BL的人並非清一色為女性,因此更有腐男、腐眾或腐腐等各種說法,以表達喜好BL的族群並非同質性的存在。

臺灣早在1990年前後就已經開始有BL同人創作活動(Miyako,2016),然而由於過去民風保守,同性戀情充滿著禁忌與汙名,再加上腐女在BL創作中的男男性愛幻想,被認為是在消費男同志的性愛,造成男同志社群的不解與指責。因此,當時BL同好對自己這樣的興趣是感到有必要隱藏起來的,低調、不公開討論、設置層層關卡避免圈外人誤入等等這些規範,成為圈內常見的自我規制。

近年來,臺灣年輕世代的腐女們受性別平等教育影響,開始有越來越多人會去思考:BL的閱讀經驗究竟為自己帶來甚麼樣的影響?在同志追求婚姻平權的時代,腐女喜歡看男男戀又有甚麼不對?女生看色情文本、追求自己的情慾需求為什麼要被以異樣眼光看待?又,公開討論BL內容或把真人拿來配對妄想會有甚麼問題嗎?腐女社群的交流有越來越多針對這些議題的討論,也讓BL閱讀經驗增加了許多情慾自主、性別平權、異性戀預設等性別意涵。甚至出現了「將對BL的愛,轉化為改變世界的力量」的腐女們,她們透過實際行動,在校園裡經營社團,並積極參與性別平權運動。

專題文章|腐女子的彩虹長征/王均、當從寂寞的腐女到女ㄟ社社長/郭佩誼

BL 作為性別平等教育的範本

那麼,BL作品本身以及閱讀BL的行為,究竟具有甚麼樣的性別意涵呢?

盤點BL相關研究,在1990年代,有一些日本評論者認為BL是女性對現實社會的不適應、逃脫,也就是避風港的意味,也有些評論指出類似「安全距離」的說法,認為是對女性的性和身體的疏離,這些早期評論,或多或少都將BL(或「少年愛」)視為病態、不正常的(李衣雲,2016);然而2000年之後的BL論述,則更加強調女性讀者的「反抗」,認為BL文化表現出女性挑戰主流父權制和異性戀規範,甚至指出BL體現出女性主體意識與性意識的提升(Nakaige,2003);也有研究者認為BL讀者可以透過使用愛情符碼對作品進行自我詮釋,並與同好交流進而帶來愉悅感(東園子,2010/2015)。

此外,日本之外,其實也有許多海外學者也對BL發表許多研究,例如以酷兒理論觀點出發,指出早期「少年愛」作品中有許多性別不分的角色,展現出酷兒情慾(queer desires)(Welker,2006);亦可以延伸為BL文化拒絕任何單一、同質的性別化或性別認同論述(非異性戀預設、也非絕對二元性別對立)。另外也有學者指出BL作品在許多國家都受到審查限制,說明BL本身就具有對既有體制的反抗顛覆性,有趣的是,1970年代「少年愛」類別的出現,其實就是針對日本審查猥褻出版法案的反彈(當時審查法只針對異性戀的性)(Orbaugh,2003)。

因此,從性別教育的層面來看,腐女閱讀BL作品,除了享受、沉溺於顛覆異性戀霸權的禁忌之戀之外,也意味著她們不想再看到在父權定義下的男女親密關係中的權力不對等;同時,BL作為一種女性書寫文化,除了能完全移除男性凝視與男性主導之外,也可以讓女性從創作與交流中得到自信與愉悅;最重要的是,BL作為一種描繪親密關係與情慾表現的文本,已成為現下許多年輕女性的情感教育和情慾啟蒙工具。因此在許多教育現場中,我們可以看到有老師們試著用BL作為參考工具,來引導學生們進入相關的討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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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女力 — — 腐女可能帶來的影響與改變

2016年我在中研院民族所的研討會中提出「腐女力(FujoshiPower)」的概念,因為我在年輕腐女們身上看到了一些明顯的轉變。過去,腐女就像是躲在櫃子裡的同志一樣,深怕被當成糟糕的身分而被歧視、謾罵或嘲笑,因此一直保持著低調不公開的態度。不過在2014年太陽花學運和同年香港雨傘革命中,幾位男性學生領袖因常一同出現於公開場合,被腐女們拿來配對妄想,他們的合照、改圖或其他二創作品,在網路社交平臺上被熱烈轉貼著,引起不少主流新聞媒體的報導。2015年前後,中國推出電視劇《瑯琊榜》和BL網路劇《上癮》,前者的男性主角間有著濃厚的曖昧情愫,而後者男男激情的親熱畫面,不僅引起腐女觀眾的目光,在男同志社群中也同樣得到熱烈的討論。

從上述這些變化看來,BL已經透過主流影視媒體的傳播進入公眾領域,並且有越來越多公開討論。此外,男同志同樣會消費BL作品,也常見腐女和男同志友人之間互相交流BL作品的例子。2015年作為主編的我與《動漫社會學:別說得好像還有救》的其他作者,在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舉辦了一場以「BL」為主題的新書發表講座,活動當天反應熱烈,除了有熱線同志夥伴之外,也有許多主動來參與講座的腐女,參與人數據說是熱線前所未有的爆滿盛況,可見BL已成為讓年輕讀者關心同志議題的媒介。

專題文章|當 BL 與同志教育、同志運動相遇 / 杜思誠

基於許多腐女透過BL進而關心同志議題的例子,我在2017年日本神奈川大學的「BLinAsia」⁴研討會上,重申了「腐女力」的概念,並且興奮地發現,其他來自亞洲各國的學者們,也有著類似的主張。例如,在印度,儘管只侷限在城市、網路資訊取得比較優勢的少數腐女社群,BL作品閱讀成為她們認識多元性別的重要資源,並且成為她們去接觸現實中LGBT社群的媒介;而在以伊斯蘭教為主要宗教的印尼,同性戀是被禁止的,印尼喜愛BL的腐女們一方面受到宗教信仰的禁制,另一方面享受著男男禁忌之戀的愉悅,她們對此感到相當衝突,進而重新去思考宗教對同性戀是否能更寬容的議題。至於其他亞洲各地,同樣有許多BL同好活躍著,然而現實中的傳統父權制,或是宗教、政治的保守,都讓閱讀BL這件事情,成為與社會規範衝突的反抗行徑,造就了這些腐女社群本質上的反叛性質與潛在的革命性。最受人矚目的例子,就是泰國BL影視劇的粉絲社群在該國同志運動中就扮演著相當顯著的助攻角色,展現出振奮人心的「腐女力」。

[4]該研討會主題為「Queer Transfigurations: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Boys Love Media in Asia」於2017年7月1日到7月2日,在日本神奈川大學橫濱校區舉辦。參與者除了日本研究BL學者之外,還有來自臺灣、香港、中國、印度、菲律賓、印尼、泰國、南韓、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的研究者。部分論文被翻譯為日文並收錄於《BLが開く扉―変容するアジアのセクシュアリティとジェンダー―》,JamesWelker主編,青土社,2019。

專題文章|BL 影視劇和泰國同運風潮 / Miyako

2020年雖然是全球遭到疫情重挫的一年,但BL影視產業卻在亞洲國家之間得到了相當亮眼的成績,未來也將推出更多令人期待的作品。因此,在BL進入主流娛樂文化之際,我們需要更加重視如何利用「BL」來做性別教育──包括讓讀者學習探索女性情慾、實踐女性凝視與充實性教育,討論BL中的「愛最大」與親密關係中的權力關係,打破異性戀霸權,以及關心同志平權運動等。當然,BL文化就跟一般流行文本一樣,需要注意其中複製父權文化的可能,但從BL作品和粉絲社群的身上,我們期待可以看到更多對多元性別的尊重,以及對性別平權運動的關懷。

參考資料

  • Miyako (2016)。臺灣同人活動的轉變與特色。載於王佩廸 ( 主編 ),動漫社會學:本本的誕生 ( 頁 79- 91)。奇異果文創。
  • 李衣雲 (2016)。在病態與反抗的夾縫之外-論 Boys′ Love 論,載於馮品佳 ( 主編 ),圖像敘事研究文集 ( 頁 129–178)。書林。
  • 東園子 (2010)。妄想の共同体ー『やおい』コミュニティにおける恋愛コードの機能,思想地圖 5,日 本放送出版協会。
  • 東園子 (2015)。妄想的共同體:「YAOI」社群中的愛情符碼功能。在王佩廸主編 (2015)。動漫社會學: 別說得好像還有救 ( 頁 189–220)。奇異果文創。
  • Nakaige, K. (2003). Perverse sexualities, perversive desires: Representations of female fantasies and, Yaoi Manga, as pornography directed at women.U.S.-Japan Women’s Journal, 25, 76–103.
  • Orbaugh, S. (2003). Creativity and constraint in Amateur “Manga” production. U.S.-Japan Women’s Journal,25 , 104–24.
  • Welker, J.(2006). Beautiful, borrowed, and bent: “ Boys′ Love ” as Girls′ Love in Shôjo Manga. Signs 31 , 3, 841–8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