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m0cj Yeqqsn44yhjrd3uha

以「變更為母姓」作為挑戰父系傳承文化的實踐

專題企劃 / 姓氏的性別政治

師彥方/執業律師

猶記得自己在幼稚園,以及就讀小學時期,因為班級上的座位時常是按姓氏筆畫排,所以提到「姓什麼」這件事時,通常只會聯想到在班上的座位會排在哪裡、好朋友們座位近不近,或是想到寫考卷的時候寫「盧」的筆劃好多好麻煩等等這類日常生活的小事,從來沒有思考過「姓氏」在整個社會中有什麼特殊的含意。

至於為什麼我以及身邊的同學,姓氏都跟爸爸一樣,卻跟媽媽不一樣呢?這樣的問題,更是從來沒有想過的,「跟爸爸姓」不就是一件很正常、很自然的事嗎?

「跟誰姓」就是「誰家的人」?

打從我出生就開始照顧我到長大,甚至一直到現在仍保持親密情誼的保母一家,因為太疼愛我,對內對外總是幫我冠上他們的家姓,以「王彥方」來稱呼我,藉由「冠姓」來表現他們如何把我當作「自家的女兒」,也因此,小時候的我,總覺得一個人的「姓」,代表這個人一定就是「誰家的人」吧,所以既然我跟著爸爸姓,我自然也就是爸爸家族的人,而第一次對於姓氏與宗族身分間連結產生疑惑,發生在我就讀國中的時期。

身為一個從小被視為個性「叛逆」,遇到規定就喜歡質疑「為什麼」,常常讓老師頭痛的孩子,升上國中後,因為校園生活中所遇到許多基於性別而產生的不同規範,開始深刻感受到這個社會原來對於「男」、「女」有這麼不同的期待和要求之後,陸續產生了一些對於社會性別常規的抵抗行動。在此一階段,自身的抵抗行動多半集中在反抗當下學校或社會對於女孩子的身體、氣質或個性表現所設下的框架,而「姓氏」這個打從有記憶起就已經「被決定」,且並未對於我的日常生活帶來什麼「不便」的東西,是很難憑空開始思考相關規範的合理性的。

直到就讀國中時,某一天放學回家,看到桌上擺著家裡剛收到,最新修編版本的「盧氏宗親族譜」,抱持著既然我姓盧,那我一定也是盧氏宗親的想法,興沖沖的打開族譜開始翻閱,卻驚見在族譜中,我的阿婆、伯母及媽媽,作為「嫁入」此一宗族的女性,在族譜的記錄上是僅記載她們的「本家姓」,而無記名;至於我的姑姑、堂表姊妹、我的姊妹及我自己,作為此宗親內的「女兒們」,在氏族的族譜記載上並無任何的痕跡,彷彿不曾存在過一般。

為什麼血緣上都是「一家人」,都是「親族」,在宗族的記錄上,卻有這麼不一樣的呈現呢?

帶著這個「雖然我姓盧,但因為我是女生,所以就不算盧氏宗親的人?」的驚訝及疑惑,隨著父親前往宗族祠堂探訪,進一步了解到原來在傳統以男性為權力及繼承核心的宗祧文化中,宗族內的女兒是無財產繼承、家系繼承以及祭祀權利的,也因此,我開始意識到,身為一個女性,在父系主義下的世系運作模式中,即便與父同姓,但仍舊「不是本家宗族的人」,亦無繼承及傳承「本家宗族」資源的權利。

無法「以拖待變」的變更從母姓行動

而意識到「女人跟誰姓」在父系宗祧文化中「沒那麼重要」的我,開始產生了「那為什麼我一定要跟爸爸姓?」的質疑以及「那我可不可以改跟媽媽姓?」的想法。當時約莫是2002年、2003年(民91、92年),依照當時的法律規定,一般的「嫁娶婚」中,子女必須從父姓,除了「母無兄弟」且經過父母雙方約定時,才可例外的從母姓。因此,依照當時的法律規定,我在法律上是根本不可能改從母姓的。

民法的子女從姓規定一直到2007年(民96年)才有了重大的變革,不再強制的以子女從父姓為原則,而改為由父母於子女出生登記時以書面約定,並給了成年前後各一次的變更機會。然而,即便已成年,如果父母不同意,成年人仍然是無法自由的變更姓氏的,所以我成年後,仍無法單純按照自己的意願變更從母姓,一直等到2010年(民99)年,相關法規再度修正,在成年人姓氏變更上刪去了父母書面同意變更的要件,成年人在法律上,才取得了完全的「姓氏自主權」。

雖然民法的修正,賦予了成年人自由變更從父姓或從母姓的選擇權,但對於一個以特定的姓氏生活了至少20年的成年人來說,要做下改變已緊緊跟自己相連20多年的「姓」這個決定,仍然相當不容易,而我即便身為一個具有性別平等意識,且支持父姓與母姓平等的女性主義者,當自己面對究竟要不要,以及何時要去變更從母姓時,也是反覆猶豫拖延了許久,但隨著年紀漸長,身分相關的識別文件(例如:證書、銀行戶頭、病歷、駕照等等)也越積越多,我開始意識到,如果一直不去辦理變更,以這個「姓名」生活得越久,伴隨姓名而累積的社會資本越多,後續要承擔的變更成本越高,就會讓我越來越難做出變更姓氏這個選擇,那麼即便法律讓成年人姓氏自主了,我某種程度上仍然會「被迫」繼續從父姓。

因此,到了2014年(民103年),民法賦予成年人一生一次「姓氏自主權」後的第4年,我隨興的挑了個日子,獨自跑到戶政事務所辦理了從母姓變更。

「跟誰姓,對我很重要。」

與以往較為常見,由母姓變更父姓的「認祖歸宗」案例比起來,成年後從父姓變更為從母姓,除了涉及特定族群或家族身分以「變更為母姓」作為挑戰父系傳承文化的實踐的取得以外,屬於比較「少見」的情形,大眾也更在意變更過程是否有足夠的溝通,以及變更背後的原因,即便法律已經明文讓成年人可自主選擇從父姓或母姓,但社會對於成年後變更姓氏(尤其變更為母姓),似乎仍然期待要具備一個或數個「正當的」理由。

成年後改姓,雖然與成年後改名一樣,要負擔變更後帶來一系列與姓名相關的文件及證件變更的成本,以及要將這個改變告知身邊的人,甚至要解釋變更的原因。然而,相較起改名的常見度及社會接受度,例如用萬能的「算命老師說」,甚至連「有免費鮭魚吃」,都可以作為理由,選擇「改姓」,卻更常面臨他人對變更的理由是否足夠充分的質疑,導致選擇從父姓變更為母姓的人,往往必須反覆強調「從父姓對自己有著巨大的不利」或「從母姓對自己有著巨大的利益」,藉此來正當化自己的選擇。

從母姓選擇的背後,似乎必然要連結著某些特殊身分或利益的取得,這個選擇才會顯得「可以理解」。猶記得改姓後第1年,我與母家親戚到外公墳上祭拜,到了最後燒香的時刻,我照往例與其他孫輩們站在後排,此時,最疼愛我的阿姨突然開心的將我一把拉到前排,說:「快來跟外公報告,小方改姓師了,她也是師家的人了!」

當下我的內心感受其實是五味雜陳的,畢竟會開始思考「從父姓」的意義,到決定「選擇從母姓」的初衷,也是因為我無法接受傳統宗祧制度中,用性別來決定姓氏的傳承權利,並且用姓氏的傳承來決定是否具有分配資源的權力這樣的設定。也因此,我的從母姓選擇,目的並非為了藉由從姓,去取得特定宗族制度的傳承權、祭祀的正當性或得到「傳宗接代」的資格,而是很單純地,相信從母姓行動可以是一種對於姓氏平等理念的實踐,也期待透過越來越多人選擇變更從母姓,或選擇讓子女從母姓,將可以「打破」既有的父系主義,並能進一步塑造出新的家系傳承文化。也因此,在我的觀念裡,我並不是從「盧家的人」變為「師家的人」,而是,我本來就是這兩家的人,也本來就應該在這個兩家族中,與不分性別,不論姓氏的所有家族內成員享有及負擔同等的權利及義務。

雖然在自己的經驗當中,像我一樣單純是因為反對「父傳子」的父系傳承制度,因而想以選擇「變更為母姓」來作為一種抵抗手段,這樣的想法,似乎仍然不是一個容易被大眾理解及接受的理由。但,或許透過越來越多人討論從母姓的意義,以及實踐從母姓的行動,也許有朝一日,從母姓將會與從父姓一樣,變成只是一種不具特別意義,自然且單純的選擇,成年後變更從母姓,或許終將不再具有那個在父權社會中的「特殊性」,不會再被特別的詢問及看待。也許有朝一日,成年人在考慮是否要變更從父姓或母姓時,決定的原因可以如同當年,我告訴姊姊要去變更從母姓時,名為彥文的姊姊幽幽地回答說:「但我不能變更,否則可能連名字都要一起改了。」那般的簡單及快樂。

圖 / Freepiks/ pikisuperst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