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rfhpufwexbbmzfuictzqw

頭銜之下,競技背後,「我」又在哪裡

性別新知 / 運動、競技與生活的性別空間

李婕妤 / 國立臺南女中學生

圖 / freepik / freepik

回首與向前

6年的桌球伴3年的田徑生涯,不論是教練(高位者)、學姊(資深者)、學妹(下位運動員)的角色,我都曾經歷過,而在那些懵懂的童少時期,我也曾「為了團隊好」而對學弟妹破口大罵,也曾被冷眼相待、排擠和體罰,我們都知道暴力不能解決問題,所以我們用暴力解決了有問題的人,並為徹底被抹煞了個體的自己感到無比驕傲。但進步是否一定伴隨苦逼和不由自主呢?一個強大的團隊是否一定建立在誰和誰鞠躬、誰在豔陽下被長棍由小腿狠狠揮下,或誰為了失誤和挫敗,而受到群體的排擠否定呢?隨著年歲增長,我漸漸相信,那根在童年記憶中球籃之後的長棍,除了讓人恐懼而俯首,無從再改變什麼。

運動員向拳頭低頭太久,以致自己也掄起拳頭。

但不論揍人或被揍都要低著頭,現在我想要抬頭,用念頭放下拳頭,抬起別人的頭。

競技世界──現代運動員的自我意識和團隊結構

在運動團隊這個大型組織(團隊)中,造成角色職位劃分的首要原因是「管理上的人手不足」,當一個人必須帶領四、五個孩子去執行嚴格的鍛鍊時,要做到使所有人都溫順的聽從,恐怕是很有難度的,更遑論是十幾個、數十個自我意識發育漸趨成熟的青少年。

因此最快的方法,便是用比訓練本身更加嚴酷的「磨練」作為手段,向選手彰顯自身權威的不可動搖,也教導孩子們這樣帶更小的孩子,如此一來「階級制度」、「集體潛意識」便會在團隊中扎根,選手會開始傾向以團隊整體為單位進行思考。當選手不再能分辨「手段」和「使用在管理上的必要性」之比例是否恰當和合理的時候,選手的個體意識就已經受到一定程度的抹煞了。

為提升管理效率而發展出的一套完備的權力結構,是高位者(教練、學長姊)透過展現威權,將「教育」深深滲透進運動員的內心,讓運動員漸漸將階級制度、管理方法視為理所當然,模糊「訓練」和「折磨」的界線,也失去辨別手段正當性的能力,並結合價值觀和信仰理念,形成集體潛意識。教練和前輩們多會灌輸選手「更快、更好、更強」、「超越極限、自我負責、犧牲小我」的完美資本主義社會價值觀,以及「隊醜不外揚」,使封閉環境使權力關係更顯著。因運動團隊又被視為運動員的第二個家,高位者使用階序分明的核心概念擴展權力網絡,讓成員即使不斷交替,亦可以用不變的體制和中心思想鞏固地位;「熬成婆」心態,則是用「成長必經之路」合理化體罰和階級制度,教練或前輩會告訴選手們:「也許就標準來看這是嚴苛的,但它會使你們更加強韌。」、「這也是現代年輕人所欠缺的。」,讓承擔不合理的操練昇華為磨練,也讓選手以提升自己的名目默默承受。

集體潛意識造就一些體育團隊中的高位者、資深者得以利用這個環境和模型,做出逾越法律的行為,如毆打、排擠、霸凌,甚而是新聞上所見的性騷擾、性侵、未成年孩童販運(強迫、欺騙、威嚇年輕運動員替他謀取經濟利益),都可以在這樣的權力結構中,被合理化和正當化。

這並不是「一個人的罪行」,加害者只是一個變動的角色名稱。

不變的是場域的核心思想和其文化的背景、意涵。

當我們將目光轉向那些體壇層出不窮的霸凌、性醜聞,就能看見它們在在向世界控訴,在熱汗淋漓、講求精神和奮鬥的競技世界,是以如何的團隊管理架構和根深蒂固的意識,將運動員的身心健康、基本人權、自我意識打得分離崩碎。如日前體壇最大醜聞:美國國家體操隊醫生賴瑞.納薩爾,被指控性侵、虐待157位女性運動員,且其惡行竟已持續至少30年。美國體操協會系統性地對外隱瞞旗下教練涉嫌性侵的申訴報告,高位者的官官相護,進一步使選手的基本權益有若葦苕繫巢。而先前掀起臺灣廣大社會輿論的台中柔道館七歲男童傷害致死案,也肇因於教練和學長超過管理教育範疇的暴力行為。

有心人一次次的犯行,讓我們一次次直面改革現有體制的必要性。

改變的可能性

當性醜聞、霸凌帶頭顯現出整體體制的弊病,就代表這樣的模式需要改革,但同時也必須了解的是,欲改變深入人心的精神價值和態度有多麽困難。因為那等同於否定許多人一路走來的信仰和驕傲、等同於抹除他們深信不疑的價值。於是,即便在成長過程中,發現以往所接受的價值觀是不太對的,又有誰能果斷地站起,以高位者、資深者的角色帶起改變的風氣呢?我鮮少看見有選手在吃盡苦頭後,放棄身居高位者的既得利益,向整個體制發起挑戰。

是的,這真的非常困難。

但無論現狀如何困難,牽絆運動員個體發展之意識形態,唯有那些高位者、資深者有權改變,如此一來衣缽相傳的教育或態度,便成為改革的核心價值。既得利益的惡性循環必須被打破,也就是必須從個體開始改變,進而改變團隊氣氛和集體潛意識,才能鬆動權力結構。而前輩和教練所能做的,就是培養選手獨立思考的能力,即「個人意識」,使其相信我們運動、受訓、競技都是為了自身的理想、自己的未來,無論教練、資深者如何指導、帶領、試圖提升我們的能力,要如何利用、如何發揮和更上層樓,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這是我想傳達的核心價值觀,如果必須要有什麼被銘記在心、作為綱領,我想這點就夠了。

而理論要轉向現實,不外乎是透過實作、實行,去調整並改善。作為一個青年運動員,我想藉由對以上問題的思考,整理一些理論上的做法和方向:

1.建立氛圍良好的團隊

不跟學弟妹要求「這樣做是為了團隊好」。

團隊氣氛不一定要以威權和恐懼來打造,集體潛意識不是長期管理的最好手段,運動員的個體性、個體意識值得被重視,沒有誰應該犧牲自己去完備一個團體、亦沒有誰理所當然要服從。逼迫選手犧牲個人決定權的「團結意識」是不必要的。團隊最初創立的目的,是以個體為單位組成的自願性團體,只有個體意識各有千秋又得以相互調和的時候,才是團隊精神的發揮。

作為資深者,除了需要嚴謹對待的專業技術訓練之外,平時可以避免在團隊中製造「上對下」、「高低地位」的概念和意識。用威權壓下孩子的頭、並要求他尊敬的禮教制度,並不能真正體現「看重」和「相互尊重」。資深者可以在團隊中製造好的、溫暖的氣氛,用歸屬感凝聚團隊而非絕對權威。

2.逐步減輕階級制度

資深者可以告訴受指導者,服從並不是引向紀律的唯一手段,紀律也不是背懂了就可以引以為優秀的人格特質。嚴明的階級制度逼使選手不斷轉換自己的身份,以適應高、低位者角色,並漸漸在這樣的階級轉換中失去判斷力和個體性,是不宜亦不必要的,且除去帶有競爭意識、高低地位之分的階級制度後,亦有益於增進選手對於後輩、技不如己者的「同理心」,往後在帶領後輩甚至旗下選手時,便能設身處地為其著想,而非以精神或肢體的暴力和不耐煩迫使其成長。

權威、服從、紀律不是統領團隊的必要手段,它們會帶來壓抑、心理不適而導致極端的後果。教導、甚而傾囊相授,並不代表受教者要趴伏在教導者腳下,由利益、控制慾作為成就感來源運作的團隊,是階級意識作為意識主軸運作之小型不健康社會。即使使用強迫的手段可以使很多人運作起來,但他們也只是作為一個拼圖在完備這個體制,性侵、過度體罰選手亦是有心人變相利用此手段的後果。

3.認清「過度努力」的不正當性

認清「過度努力」的不正當性「過度努力」已被證實是一種身心負面現象的體現,身為運動員,需清楚自己的身心狀況,而非「為了團隊,我可以忍。」這並非對的團隊意義,而是拖垮選手的不健康心態。

不是所有苦難、磨難都要一昧忍耐,判斷當前所受的訓練是否對自己有益,是青年、成年運動員應當具備的能力,「競技」是個人的事業、職涯選擇,而非團隊階級體制、集體意識下的犧牲品或籌碼。能力等同我們的價碼,價碼的高低貴賤掌握在自己手中,階級會一直循環,但各形各色的「個體價值」是獨一無二的,照護、覺察身體狀態,也是訓練不可或缺的一環。

頭銜之下,競技背後,「我」又再哪裡

運動團隊凝聚的動力不是內疚、羞恥、牽就、痛苦、犧牲,是大家有一定的目標、想望,以協調取代服從、溝通取代強迫,在孤獨嚴酷的競技環境下成為彼此的力量。此種體制也絕非沒有弊病,轉換體制亦並非一蹴可及,而是這樣才可以為階級制度橫行霸道的團隊體制,帶來不一樣的轉機,要改變一個體制,勢必要從個人改變起。

脫離了頭銜和競技的我們,作為一個運動員、一個青年、一個個各自懷抱夢相而邁步向前的人,都是有獨立思考能力、判斷力、想法的個體,那正是我們精彩紛呈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