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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兒子葉永鋕—專訪葉媽媽陳君汝女士

黃筱晶整理

永鋕小時候。(照片由黃俐雅提供)

【編按】蘇芊玲

2006 年 4 月 20 日,屏東高樹國中三年級學生葉永同學,於第四節音樂課下課前約五分鐘,向老師舉手表示想去上廁所,經老師許可後,葉生卻直到第四節下課未返教室,後被發現倒臥在廁所血泊中,經輾轉送醫,仍不幸於隔日凌晨去世。

葉永事件引發婦女、人權、教育及同志平權等許多民間團體的關切,質疑葉生死因與在校園中受到性別特質歧視及長期欺凌,校園卻漠視不管等文化有關。

教育部兩性平等教育委員會委員經民間團體夥伴轉知,以臨時動議方式提案,由紀惠容(召集人)、王麗容、畢恆達、蘇芊玲等四位委員組成調查小组。六月底開始多次前往高樹,就本案學校之處置方式、校園暴力以及校園性別環境等部分,展開調查訪談行動,並於七月底完成調查報告。報告中強調本案與校園性別歧視和暴力有關,並針對性别平等教育、學生人權、校園安全空間暨危機處理等面向提出相關政策性建議。之後,教育部兩性平等教育委員會訂定年度主题為「反性別暴力―新校園運動」,從省思葉永鋕案件,強調尊重其他不同性別向和特質的人,並以反校園性別歧視及性別暴力為推動主軸,將多元性別平等教育納入師資培訓及在職進修內容。

另一方面,在家長求取真相的堅持,葉永鋕事件的官司,經由民間團體和許多人士的協助,輾轉於地方法院、高等法院、最高法院之間,二度發回高等法院更審,已經超過六年的時間高等法院高雄分院終於在 2006 年 9 月 12 日做出更審判決,三名被告校長、總務主任、庶務组長因職責所在,怠於維修學校廁所水箱,未營造安全、合乎衛生之環境,以維護學生在校之人身安全,導致被害人滑倒死亡,依刑法第 276 條第一項之過失致死各判處五個月、四個月、三個月有期徒刑,得易科罰金,被告則不得上訴,此案至此定讞(台灣高等法院高雄分院刑事判決 95 年度上更(二)字第 169 號)。

葉永鋕事件的完整過程紀錄已刊載於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策劃出版的《擁抱玫瑰少年》一書之中。書中特別訪問了葉永的母親陳君汝女士—這位遭遇喪子之働,至今傷痛雖未癒,卻已長出無限力量的偉大女性。刊於本期季刊的是其中一位訪問者高雄鳳雄國小總務主任黃筱晶老師的訪問紀錄。


我有兩個兒子,永鋕是哥哥,永鋕離開我們六年了,永鋕的弟弟現在已經入伍當兵。一直到現在,每當下雨天,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都會覺得心酸,想念永鋕。

永鋕小時候,很喜歡玩扮家家酒的遊戲,玩煮菜的玩具,我想男孩子怎麼玩這種玩具啊!所以,我都不買扮家家酒的玩具給他玩,結果他尌拿我真正在煮菜的鍋子去玩,弄一堆沙子在那邊炒,鄰居的歐巴桑看到,很驚訝的來跟我說:「小孩子拿妳的炒菜鍋,妳都給他玩喔!」我說:「洗一洗再拿進來煮尌好了嘛!炒菜鍋又沒比玩具貴啊!」雖然,我認為永鋕沒有做什麼壞事,還很喜歡幫忙做家事,但我仍然認為永鋕是男孩子,這樣太女性化了,所以,我就在永鋕就讀國小二年級時,帶他去看醫生。

我心想,我的孩子是不是不正常阿?就這樣,我帶他去看泌尿科,結果醫生說:「哪裡有不正常?這不是很正常嗎?」我還帶他去給兩個泌尿科醫生看,結果他們都說永鋕生理上很正常,所以,我又帶他去看心理醫生,後來心理醫生叫我們全家人都去,心理醫生跟我說:「妳的小孩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妳!」我帶永鋕去看心理醫生之後,我就接受他了,我要讓他過得快樂,讓他自由發展。

我以前從事美髮業,三十七歲才去田裡工作,我一直希望我的孩子能夠多讀一點書,長大以後日子可以過得輕鬆些,不要像我們做得像牛一樣。我常跟永鋕說:「你要好好讀書!」他也常跟我說:「如果是讀書要用的東西,再貴妳都不會在乎,如果不是讀書要用的,妳就一毛不拔!」永鋕很「愛現」,他很愛唱歌,很愛跳舞,雖然學科不好,但其他的才藝他樣樣都很愛,樣樣都很行。其實,我知道那是我自己心理在作祟,我自己不會讀書,就希望孩子要會讀書,而且我做的工作是這麼累人的,我不希望我的小孩子跟我一樣累。

永鋕平常總是過著忙碌的生活,忙著做他喜歡的事。四月到了,永鋕就會說:「這個時候要開始找粽葉了。」他會去摘粽葉回來準備包粽子,我都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摘來的。 八月中秋節快到了,他就準備好烤肉的東西,這些都不用我煩惱。永鋕很會煮菜,星期六我會拿錢給他,讓他去買菜。他會穿我的圍裙,煮菜的時候還會蹦蹦跳跳,學電視煮菜節目裡主持人「菲姐」的樣子。永鋕還會打毛線,他買了打毛線的棒針和毛線,還有做陶藝的書。永鋕走了之後,我整理他的東西,才發現他買了很多食譜,可能在讀國小的時候就開始買了,大概有十幾本。那些食譜我全部都送給他的一位同學,現在我到廚房,看到那些擀麵棍、打蛋器等等廚房用具,我就會很傷心。永鋕的手很巧,他做了許多手工藝品和花,永鋕過世後,我的朋友跟我說:「妳會越看越傷心!」,所以,我全部拿去燒掉了,但現在我很後悔,沒有把那些東西留下來,我只留下他插的一盆竹葉青。

晚上我一坐下來休息,永鋕就會走過來,每天都幫我按摩。永鋕會問:「媽媽,妳哪裡痛?」有時還會幫我剪頭髮,一點一點的幫我剪起頭髮來,剪好了還幫我洗頭按摩。聽到我咳嗽,他會去拔很多青草藥,用電鍋燉,買冰糖來加,然後跟我說:「媽媽,妳今天就把這些當茶喝,咳嗽就會好了!」永鋕如果看到我生病去看醫生還治不好,他就會去「公媽」(註:祖先牌位)前卜筊,祈求我的病趕快好起來。每天黃昏的時候,永鋕會從家門前那條路的一棵大樹那邊就開始沿路叫:「媽,我回來了!媽,我回來了!」我都會說:「喔!也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件大事,這樣一路叫回來!」永鋕從學校回來就會自動去洗澡,不用我叮嚀,他還會跟我說:「妳工作怎麼做那麼晚才回來,趕快去洗澡,我已經煮菜了,要吃飯了!」永鋕去世後,我好傷心,每一天,到黃昏的時候,我都會很徬徨的發抖,因為我的兒子沒有回來。

我覺得要跟永鋕相處,我很快樂,他的背影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年,他要去參加國小畢業旅行,一大早要出門的時候,我問他要不要我載他去坐車,他說不用,他有聯絡女同學的媽媽順道載他。永鋕有很多朋友,但大多數是女生,因為有些男生會欺負他。我看著他走出家門的背影,我覺得我的兒子長大了,不用我再煩惱了。他去找升學的資料也不用我煩惱,他跟我說,他要去讀一所私立高職餐飲科,他說老師也推薦他去,還說:「媽媽,學費妳要幫我繳,那妳就會比較辛苦了。」我跟他說:「你就去讀,你就去讀。」永鋕實在是一位貼心的好孩子,他的離去令我傷心極了!

那天,是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一天!學校老師打電話給我,說永鋕暈倒,送到醫院了,我就直接去醫院。我心想:「奇怪啊!早上永鋕要去上學前,也沒聽他說身體哪裡不舒服,怎麼會突然暈倒?」我原本以為是上體育課,沒想到是音樂課。我到醫院時看見永鋕躺著,但手腳一直掙扎,醫護人員用一條藍色的布,很像在揹嬰兒用的揹巾,把永鋕綁著。剛照完X光,我就跟醫護人員說我們要轉院,不要在這裡,我和永鋕一起搭上救護車轉院。我先生本來要和我們一起去,但我跟我先生說:「你回家帶一些永鋕的衣服,永鋕一定會需要住院的。」坐救護車的時候,永鋕說不出話來,一直流著眼淚,我抱著他不斷地對他說:「永鋕,媽媽在這裡,你不要怕! 不要怕!」到黃昏的時候,永鋕就送進加護病房了。醫生跟我說:「這個孩子的頭受到很大的撞擊,我沒辦法幫他開刀了。他現在的腦就像豆腐掉在地上,糊糊的,沒有讓我有開刀的機會。」醫生說,永鋕沒救了!

永鋕就讀國中後,曾經跟我說同學在學校會抓著他,要脫他的褲子。我知道這件事之後,曾經到學校去反應好幾次。有一次我是直接去跟永鋕的同學說:「不要再脫永鋕的褲 子,永鋕不是和你們一樣嗎?」我曾經跟永鋕說:「這個問題存在那麼久了,都沒有解決, 同學要看你什麼,你就脫給他看嘛!怕什麼?」在我的思想上,如果是我,我就脫給他們看,讓他們知道沒有什麼好看的!可是,永鋕非常忠厚老實。永鋕還在殯儀館的時候,我去學校,想要跟那些會欺負永鋕的同學說:「要看的,我現在請車子載你們去,脫給你們看,現在永鋕躺著,我全部脫給你們看。」永鋕在學校為了怕被同學脫褲子, 下課的時候不敢去上廁所,我會覺得他沒有尿尿的人權,就是這樣逼死他的!我一直在想,他從小我就一直在保護他,保護到比較不需要我保護的時候,一個孩子卻這樣沒有了。每當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會哭得很大聲。我不知道我的孩子,在學校竟然都是用這樣的方式去尿尿。之前我知道他被欺負,我有去反應,可是學校都沒有解決這個問題。我還不知道都沒有解決,直到永鋕過世了,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兒子,走出他自己的路來,在剛上課時或是快要下課前去上廁所,他反而是用避開這些人,來解決上廁所的問題。

那天法官問我要尋求什麼?我說我要司法給我公平公正,還我明白。原本我並不想去追究什麼,但當我看到判決書,我全身發抖。我不能忍受,我的兒子竟然變成是生病死的。我的朋友常說我是「鐵釘仔咬會斷」(台語)的個性,我不向命運低頭,也不會向環境低頭,可是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我不知道這六年來我是怎麼過的!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我每天都在哭,洗澡的時候我一直敲自己的頭,無法接受,我說:「永鋕,你是怎麼走的,我養你這麼大,你一定要來託夢給我。」有一天,我夢到他來跟我說:「媽媽,你不要每天都這樣。」我想是永鋕來叫我不要再傷心了。曾經有一位法官在法庭上對我說:「死的不只有你的孩子,妳只是運氣不好,也有人出門被車撞死,車禍死的多的是。」有時候我很軟弱,但有時候我很氣憤,想要用我的生命向司法挑戰,讓司法還一個公道給我,我有一種力量,我兒子都沒有了,我還怕什麼呢!

前一陣子,公共電視播出一個「危險心靈」的節目,是在演國中生的生活,我每天都看。我從這個節目中感覺到,原來永鋕是不快樂的。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會到學校爭取到底,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永鋕雖然比較女性化,可是他並沒有罪,要給他一個生存的空間啊!有一位老師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我聽 了很生氣,他說:「永鋕走了也是一種解脫。」我心想,我的兒子比較女孩子樣,難道這 樣的小孩就該死嗎?社會上有一些無形的力量,會逼死一個人。但很多人都沒有感覺。現在不只是要教育像永鋕這樣的孩子,要勇敢面對,不要害怕,其他每一個人也都需要教育。 父母一定要自己先接納孩子,做父母的應該去承受,不要覺得孩子這樣很丟臉,因為孩子沒有錯,父母要去學習,也不要覺得詢問專家很丟臉。我認為教育問題真的是不簡單,因為教小孩子,跟小孩子相處,沒有一定的公式,說實在話,跟大人相處也是一樣啊!所以,我希望老師不要看不起不會讀書的孩子,我也要鼓勵像永鋕這樣的孩子,勇敢的站出來,這樣別人絕對不會欺負你。

我要感謝許多朋友,回想過去,剛開始我真的有活不下去的感覺。我很感激好友郭太太,她和她的先生都很支持我,她們工作很忙,有時候晚上打電話來安慰我,她聽到我的聲音在哽咽,就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快來載我出去走一走散心。有一次,她和郭先生帶我去冬山河玩,結果她們都沒有玩到,因為我整路都在哭。在我最苦難的時候,別人看到我每天都在哭,大家都會怕跟我這樣的人講話,可是她不會,她很有耐性,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陪伴我,人生苦短,我有這個朋友已經夠了!

我一直都很感激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和人本教育基金會的朋友們,以及蔣檢察官和陳俊志。紀惠容老師常安慰我,教我如何抒發悲傷的情緒。還有志工良奕,他寄給我一本書,那本書給我很大的鼓勵。書上說人要活在當下,書裡還畫了一幅圖,說人生一邊是痛苦村,一邊是快樂村,人要做出選擇,為什麼要選憂鬱的一邊呢?這讓我體會到,有這麼多人在幫忙我,為什麼我要留著傷心,不如把這種力量拿來做更有意義的事。當《性別平等教育法》立法公佈時,朋友們說:「妳的孩子沒有白死!」我想,永鋕的死,如果對推動性別平等教育有幫助,那麼,永鋕就死得有價值了。

六年了,這是遲來的正義,我知道校長、主任和組長他們可能不是故意的,我們也不想害他們「沒頭路」(台語:丟掉工作之意)。對於最後的判決結果我並不會感到很高興,因為怎麼告都是我輸,我的孩子也不可能再回來了。可是如果我不繼續支撐,怎麼能夠讓學校瞭解校園廁所的安全是很重要的。還有像永鋕這種特質的孩子,一直都隱藏在黑暗的地方被欺負,我救不了我的孩子,但是我要救其他人的孩子,我要救這些弱勢的小孩。

本來我想放棄了,我常說這麼多的枴杖撐不起我,蘇芊玲老師跟我說:「再接再厲,要加油!堅持到最後!」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和人本教育基金會的朋友們,六年來從不間斷,一直幫忙我和我的家人。我對這樣的判決結果很感恩,到最後沒有錢請律師,我就和我先生自己出庭。我很感謝幫我寫上訴狀和告發狀的陳慧馨老師,以及寫陳訴狀的蘇滿麗老師。這次的彭檢察官很好,判決後我打電話跟蔣檢察官說:「終於有一個跟你一樣認真的人,那個彭檢察官也很認真。」這次的陳審判長我一定要感謝他,他跟我說,他花了約兩個月的時間,問了兩個水電工,研究廁所漏水的原理。永鋕的爸爸和我一起這六年來每次都有出庭,他也說:「這個卡差不多,不壞!」。我要感謝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

永鋕小時候,我就讓他給土地公當乾兒子,今年我每次要出庭前,都會帶香和水果到土地公廟去求土地公,讓司法給我一個公道,讓這件事可以真相大白。判決後,我每天都去土地公廟上香敬果答謝。六年前我夢見永鋕一次,後來再也沒有夢見過他。今年七月中元節的時候,我把智偉、小牛和超超寫的三封信放在一個信封中,寫上葉永鋕收」,然後燒給永鋕看。我跟永鋕說:「本來媽媽是要唸給你聽,可是看到你的『金斗甕』(台語:骨灰罈)就想哭,唸不出來。」過了兩天,我夢到永鋕的阿公、小叔叔和爸爸坐在客廳,我走進客廳時看見永站在客廳的門口,我問他:「阿公、小叔叔和爸爸坐在這裡,你怎麼沒有叫他們?」永鋕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微笑的看著我。他的臉我看得很清楚,就是永鋕,不同的是他變成了一個看起來像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後來我才想到他也沒有叫我媽媽,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夢見永鋕。

我跟親戚朋友說:「我要開始去找我的兒子了,他現在可能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哦!」他們跟我說:「你找他做什麼?如果真的找到了,他也不會再叫你一聲媽媽。」我希望這輩子有緣可以和永鋕再相見,只是見到,他也不會再叫我媽媽了,我希望他現在可以過得很好!

附註:
本文由劉鳳英、黃筱晶、達努巴克與楊嘉宏訪談葉媽媽;賴友梅與林以加協助繕打訪談逐字稿;黃筱晶整理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