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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母職遇上教職―謝美娟與翁麗淑的「性平五力」

人物專訪/親愛的,我把老師變媽媽了

謝美娟、翁麗淑/ 互訪、撰稿,本刊編輯群/ 整理

本期專題,我們特別邀請同為母親/ 教師的謝美娟與翁麗淑彼此「互訪」。原本以為是個茶餘飯後的分享紀錄,想不到這個打破時空地點的企畫卻難倒編輯群和兩位互訪者,一來促成兩位斜槓女性擠出時間聊天實屬不易,二來性平與教養的話題一旦展開,即是欲罷不能。兩位老師分享了有關性別平等意識啟蒙、城鄉差距、學校教育、班級經營,最後回再到自身從教職切換為母職經驗的實踐與自我的期許。編輯部將本次互訪以「性平五力」為重點,呈現這次交流過程中激盪出的火花。

謝美娟與翁麗淑──「性平五力」雷達圖

自我解放力

「天生的壞壞」與「叛逆的潛力」,
性平意識啟蒙後,鬆開「完美母親」的束縛

麗淑:妳何時開始關注性平教育議題,跟妳的生命經驗有什麼關聯性呢?
美娟:原來我不是「愛計較」,而是生活中「傳統」的觀念無所不在。有了性平意識之後,讓 我完全鬆開「完美母親」的束縛。

互訪由麗淑的提問開始。美娟說,她生於兄弟姊妹眾多的家庭,小時候總能感受到,儘管父母盡可能地公平對待每一位孩子( 或許,是窮困到看不見差異),仍能些微感受重男輕女的氛圍。弟弟總是擁有較多零用錢,清明節也有不用做掃墓粗活的特權。婚後,就像俗諺「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所述,美娟更是被排除於家族大事之外。這些瑣碎日常所堆砌而成的感受,雖稱不上是忿忿不平,而常是困惑,困惑於自己對這些的在乎,是不是「太愛計較了」。

積累起來,那些「傳統」已內化為美娟信念──「我從沒懷疑地認為,結婚後就是生子」,而母親應該以照顧家庭為己任,無微不至地照顧家人。直到懷孕生產後,碰巧閱讀蘇芊玲老師所寫的《不再模範的母親》,顛覆了美娟對於母職的想像。美娟說,「原來我是用『傳統』的觀念想像『母職』的樣貌,看了書之後就立刻無懸念的放掉了。」原來母親不必偉大,也不用那麼完美;原來女人的生活,不必只圍繞在相夫教子,而是還能有自己的追求。這是美娟與「性別平等」第一次的相遇。2004 年《性別平等教育法》通過後,她參與了一場又一場的教師增能研習,漸漸強化性別平等意識。

「我沒有反抗過傳統,但接觸性別平等後就開始叛逆了!」她笑著自我剖析。美娟開始省思過去家庭裡的種種,理解到曾經心裡的不舒坦,並不是「自己愛計較」,而是性別不平等的傳統所致。那傳統無所不在,以致沈浸在其中的每個人,老早視為理所當然,而事實上,一切都有比較好的做法,傳統是可以改變的。她要求孩子的父親要分擔親職照顧的責任,並且毫無懸念地放掉「完美母親」的框架。「如果沒有性平意識,我想,等小孩長大後,我才能自由吧!放掉之後,我容許自己育兒之外可以追求其他目標,從澎湖到臺灣參加三天兩夜的培訓,都不必有罪惡感。」

麗淑的「覺醒之路」是另一種樣貌,過去的她不想結婚,甚至提醒自己「絕不要生小孩」,但現在是三個小孩的媽。她說:「我一直就壞壞的,後來總算在女性主義裡找到可以壞得理直氣壯的藉口,知道當母親可以不必完美,不用偉大,這樣的論述給我力量。只有忽略婚姻和母職的神聖性,我才有機會靠近,甚至成為當事者。如果沒有女性主義,我可能到現在還是單身,更別提生小孩。」

美娟:是啊,如果從小就有性平教育,人生就不一樣了( 吧),我是一路乖,因為性平教育就和你走到一起了。
麗淑:我們的不同是我在學生時期就壞起來放了( 哈哈),妳其實只是沒被啟發……有壞壞的潛力呢!

看起來似乎是女性主義將這兩個原本很有差異的人拉在了一起。此刻都在教育的職場上致力於性別平等教育。兩個人因為性別平等運動而彼此相知,相似的理念與教養觀更在許多事件中相互支持。

但兩個人所處的教育環境其實相差很大,都會與離島偏鄉性平教育的風景是否天差地遠呢?

地方性平力

性別平等教育有城鄉差距嗎?

她們兩人任教的學校屬性相當不同。美娟服務於澎湖縣的國中,全校師生加總才 30 人,班級人數僅有個位數,是間偏鄉小校;麗淑則在新北市的國小服務,全校將近 100 班,班班 27 人上下,是座典型的大校。兩間學校,一在離島偏鄉,另一則是在衛星城市,兩間學校所推動性別平等教育,會有什麼差異呢?

美娟:妳碰過家長對性平教學有意見的狀況嗎?
麗淑:在同志議題上,我們的家長會比較委婉地講,但有很多不會當面反映,但還是有人去投訴,但卻不知道是誰? 感覺根本不是我的家長。
美娟:學校會有給你壓力嗎?
麗淑:學校好像有點怕我……但家長沒意見學校也不會說甚麼。

麗淑在面對家長向學校反應,甚至到教育局投訴,也是有些無奈。但麗淑也沒有為此退縮,麗淑說,「但只要是我的課,我就肆無忌憚。」所幸她任教的學校後來接任的新校長願意接受性平教育的價值,也支持老師推動,才能讓麗淑無畏地繼續教學。

這情況在美娟看來相當不可思議。雖然澎湖的民眾大多無法接受多元性別的思維,卻不曾遇過家長投訴或施壓。甚至當 2018 年的公投期間,「多元性別」成為社會爭議的核心時,她也從未接到家長的反彈。學校曾經舉辦親職教育講座,向家長們介紹同志議題,有些家長無法接受,但也只是在隔天遇見美娟時透露:「講那個不好」僅此而已。

麗淑:所以,都會區的家長較強勢,反而容易干涉到老師的性平教學,而偏鄉地區的老師,比較能放心教學囉?
美娟:這種無形的壓力讓推動老師們反而不敢在自己學校推性平,但在別的學校講課反而就比較不會有負擔。

雖然都會與偏鄉家長和學校的反應不一,但美娟認為儘管偏鄉地區的社區不會為性別平等教育群起反彈,但也說不上大力支持,而是「冷漠」。這冷漠築起了從社區、家長到老師的「不以為然」,讓老師倖免於投訴,卻無法為大力推動性別平等教育的老師,提供溫暖的支撐。

同儕性平驅動力

有戰友的性平戰場可以更有力量,但是…戰友談何容易?!

美娟直言,「性平教育輔導團到學校辦工作坊時,可以感受到老師的不以為然,或者是雖然認同你,但是這不用講太多的態度」,你像是對著棉花築成的牆揮拳,他不反彈但你也鬆軟無力。麗淑也認為,「都會區的學校比較有機會找到志同道合的老師,而這樣會比較有『使命感』,也比較有『力量』。」

美娟:這就是城鄉差距了,在都會區只要走出門就有資源了!

網路時代的今日,網路似乎縫補了不同地區的資訊落差,讓性別平等的知識互通有無,不同地區的教師只要有心,都能順利找到資源,為學生上起性平課程。然而,有了資源,缺少了同儕或社區的支持,也容易孤立無援。「所以我都往外跑,才有辦法繼續下去」美娟的這番話,道盡了偏鄉老師的無力。

校園中的性別平等,老師是阻力還是助力?

麗淑:都會區怕家長告不敢教,偏鄉沒有性平資源老師不知道怎麼教,或是說,老師沒教也不會怎麼樣……這樣說起來,不就沒有差距了!
美娟:對啦,沒教也不會怎樣。
美娟:在妳推廣性平的經驗中,最難推動對象是誰?
麗淑:是老師!

回到現實面上,在都會區教書的麗淑曾遇過家長與校方的壓力,這些無形的壓力,也讓她發現有些老師是不敢放心挑戰性平這個議題。「我覺得性平教育的城鄉差距重點並不是在家長耶,是在老師吧!」麗淑說。身為教師,面對學校體制、可以感受到自身與體制權力的拉扯。

性平能動力

身為教育工作者,我們真的可以義無反顧地推動性平教育嗎?

撇除家長和學校的顧慮,回到教學現場,麗淑描述都會區小學教師平日的教學生活:日復一日的的班級雜務( 打掃、學生受傷、刷牙、漱口、搬餐)、處理學生的人際糾紛( 無限循環的「他打我」,「我沒有」)、處理課務( 永無止盡的催交功課、訂正)、補救教學……,在教學現場,老師每天都耗費心力在很沒有成就感的事情,如果沒有下定決心一定要上什麼,一天就過去了。在這種狀況下老師的性平教育就都落實在跟小孩的相處上,界線要怎麼拿捏、尊重要怎麼落實,體貼善良,但又不要幫別人想太多;相信他人的能力、保留適當的距離與空間,但又不要顯得冷漠。除非老師能從煩雜的瑣事中見縫插針,抓住細碎的時與切入點,否則寫在書本上的「性別平等」若沒有切身體會,終究只是浮在雲端上的嚮往。

反倒是身為主任的美娟,不管是資源的運用、教材的產出與活動的推廣,更有力量走出去,鎮海國中每年都會有繪本教材的產出,為性平教育加添許多助力。

母職即戰力

從教職觀察親職,以及自己的母職身分

回到自身與班上學生家長的互動,在澎湖的美娟表示他們較少有突破傳統的現象,學生的爸爸多因為工作性質,不如媽媽時間較機動,所以聯繫上多以媽媽為主,老師也會傾向與媽媽溝通。面對孩子的學習狀況,有時候學生媽媽反而得請老師幫忙,透過老師來說服爸爸。親師關係也多一層緊密與合作。

麗淑從長年的現場經驗觀察到,小學階段家長的參與度較高,媽媽多是擔任老師的窗口,但近期有較多爸爸加入,可感受到家庭分工的轉變。由父親擔任窗口的,多屬於中產階級,知識水準較高的家庭。由此麗淑感受到臺灣性平教育實施是有成果的,尤其是在學生時期接受性平教育而今已經長成爸媽的這一代,性平的觀念已經能落實在生活之中。

回到自己的母職

麗淑:雖然我在學校有時強勢,但當我立場變成家長時,我發現有時候我反而對子女的老師變得很客氣。
美娟:哈,我也是,因為小孩在別人手上!

麗淑和美娟聽到彼此的反應,對著螢幕相視而笑。沒錯,因為她們身為媽媽,都有「人質」在老師手上。相對於教職,當身分轉換為母職時,她們對於自己孩子就讀的班級,意見反而較少。麗淑提到,以前女兒在就讀幼稚園時,收到老師發下的書包──男生藍色;女生粉紅色。她深感這樣的刻板是不行的,便詢問老師為什麼這樣安排?老師只是簡單的說,教育局發下的時候就是相對應的數量,麗淑也沒有再多批判,但基於對孩子的責任,便去找了理念相似的家長交換書包,讓女兒知道,女孩不必然要選粉紅色。而美娟在孩子就學的過程中,也極少到學校表達意見,總是認為平安就好。

政策影響力

我們都會繼續尋找性平教育的夥伴

美娟去年(2020) 經澎湖縣教育處推薦獲聘為教育部性平委員,今年(2021)接下台灣性平等教育協會理事長的職務,是突破也是挑戰。在性平會裡審視的是性平教育的政策和方針,在 NGO 團體中努力的是性平教育的教材研發、政策倡議、國際連結等。跨出學校、走進社群,是美娟尋找夥伴和動力的方式,也是持續增能的管道。

麗淑自言,相較於美娟在各領域的大步前進,她的腳步卻顯得內縮了,雖然曾於 2018 年加入歐巴桑聯盟的政治行列,投入新北市議員的選舉,還參與了公投 15 案(性平教育法修改)的辯論人。但現在回想到選舉的過程還是感到疲憊與恐懼。加上這兩年她擔任導師,雖說導師的工作直接影響學生的成長,但導師被綁在班級裡,在其他領域上的參與相較之下也少了很多。雖說如此,麗淑對於臺灣性平教育的發展仍是樂觀開心的期待,「這個戰場原就該是群策群力的過程,不同的時期不同的資源與條件,有不同的投入,但其他戰友仍持續努力,這才是力量的源頭,才有更進步的可能……」

翁麗淑穿著 2018 年競選市議員時的 T-shirt,在任教的學校前留影。(翁麗淑提供)

小結

季刊有幸邀請謝美娟老師與翁麗淑老師互訪,讓兩位具有推廣性平教育豐富實戰經驗的老師,從自身背景談到教育現場的觀察,並回到自己教職/ 母職經驗,關於未來,她們也有各自想要突破的疆界與理想,但在推動性平教育與尋找性平夥伴的道路上,她們並肩而行,是彼此重要的戰友。這場跨時空的互訪和對話,讓我們有機會了解身為教師/ 母親以及多重身分的兩位女性,她們如何在臺灣性平教育推動現場上,看見更多的能動性。

美娟與麗淑攝於澎湖海邊, 在推動性平的道路上,她們是彼此重要的戰友。(翁麗淑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