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
採訪 / 劉淑雯、季刊編輯部
撰文 / 葉萱萱
*編註:「性別平等EasyGo」節目曾以「最沒有尺度的聲音」作為開場Slogan。本次篇名採用這個現已取消的經典片頭,以文字的方式記錄下這段聲音的歷史。
「我會以為我們今天在錄 EasyGo 耶!」
當一群在各領域為性別議題奔走多年的 老友相聚,畢恆達老師的研究室瞬間熱鬧了 起來。2022 年末,得知洪文龍老師將卸下國立教育廣播電臺的節目「性別平等 EasyGo」 主持一職後,季刊組立即連繫採訪。18 年來, 每週不懈怠的在空中與聽眾們聊性別,我們 也想知道,是什麼讓他走上這條路。
掛在門口的風鈴聲叮噹響,這裡沒有錄 音室的靜。但伴隨著環境音,卻多了幾絲溫 暖熱絡。洪文龍的節目主持要收尾了,不過 那些未來將不會在錄音室,而是在各處發生 的即興 podcast,才正要開始。編註:「性別平等 EasyGo」節目曾以「最沒有尺度的聲音」作為開場 Slogan。本次篇名採用這 個現已取消的經典片頭,以文字的方式記錄下這段聲音的歷史。
話性別的一千零一夜
自2004年開始到2022年止,由洪文龍老師主持的「性別平等EasyGo」承載了18個年頭的主題與訪談。每週一集,一年52集,每集60分鐘,18年就快要近千集。洪文龍訴說起初始那一年,《性別平等教育法》剛通過,教育部希望教育電臺可以有個關於性別教育的節目,讓民眾可以在電子媒體上閱聽。從答應到籌備,洪文龍只有兩個月的時間準備。
「2004年的時候,畢老師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做一個廣播節目。那時候時間很急迫,我知道要做60分鐘的廣播節目。」以雙主持的方式搭檔,洪文龍找了許多同樣關注性別議題的朋友進行人物訪談,以每週一個主題進行,在穿插一些小單元。帶著實驗的心情,打頭陣上節目的第一群班底,就是現場已經在為性別議題努力的學校教師群與NGO夥伴。作為主持人,洪文龍很清楚他想透過這兩個群體帶給閱聽人什麼。
「性平法剛通過的時候,好像什麼都可以談,因為之前都沒有人談過。」隨著《性別平等教育法》法上路,政府希望學校老師能配合教授相關課程,但第一線的老師們其實十分需要支援。許多老師除了不知道該怎麼談性別,也對於將性別融入各科課程感到陌生。因此,洪文龍邀請已經在現場實施性平教育的教師們來節目分享,這些課堂上融入生活議題的討論與老師的教學經驗,也成了節目製作時非常實際,且對教育現場有用的資源。
另一個部分是NGO,當時洪文龍在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1擔任理事,與婦女新知基金會、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等NGO團體都熟識,社會大眾可能會泛指這些皆為性別議題團體,但若仔細認識,每個NGO都帶著不同的關心與著力,即便是談性別,也可以談出不一樣的世界。在電臺裡,透過NGO串聯,不論性教育、同志教育、跨性別,偶爾也帶入戲劇與書籍,像是藍貝芝導演的劇作《陰道獨白》,或是NGO的現場紀實⸺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出版的書籍《妓女聯合國》。在那個還沒有podcast的年代,這個節目成了許多被視為是「地下資訊」性別議題曝光的天地。從生命經驗、作品到書籍,讓大眾更認識從沒想過的性別概念。
[1]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Taiwan Gender Equity Educatio nAssociation, TGEEA)由一群關心性別平等議題的基層教育工作者發起。2002年成立後,接手處理葉永鋕事件的後續事宜。至今仍致力向社會大眾推動性別平等概念與教育相關資源。
季刊也很重要!
同樣作為性別議題刊物,洪文龍特別提到《性別平等教育季刊》:「季刊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製作節目企劃的)資源來源。其實我在節目內,也會介紹一下季刊的內容。」由於紙本季刊的編輯流程比較繁瑣,許多文章可能都是一年到半年前的稿。在文字篇幅有限的狀況下,邀請這些作者到電臺現身說法,從已經書寫出來的論述再向下延伸,把這些生命經驗化成故事,反而更容易走進閱聽人的心裡。聽故事再加點議題論述,就此成為了這個節目的基調。
以真愛之名:真愛聯盟事件爆發
2011年,「台灣真愛聯盟」在網路上發起反同志教育連署。緣於根據教育部在2008年性別平等教育法修訂的國中小課綱,2011年9月各校將開始採用《認識同志──教育資源手冊》、《我們可以這樣教性別》、《性別好好教》作為中小學教師手冊的教學參考資料。但真愛聯盟以汙名化的方式質疑教材,也透過聯署反對推動這些教育內容。就此,立法院決議暫緩此案,請學者再議後另行規劃。這無疑對過去努力建構性平教育的工作者與現場教師來說,是重重的打擊。
「其實我有時候還滿懷念2004到2010這個階段,這幾年,我覺得好像風平浪靜,都沒發生什麼事情。在(真愛聯盟)事件²之前,其實我們談性別談得還滿愉快的。」真愛聯盟事件的出現,確實對節目產生了影響。例如護家盟有時會打電話到教育電臺反應,覺得同志教育談太多、性教育談太深,或是節目內容的意見過於偏頗,除了找支持性別平權的人受訪,應該也要有反同的聲音到電臺分享³。跟著這波反同志教育的聲浪,臺長開始接到了不少投訴節目染黃、傳遞裸露色情、助長性解放運動的投訴,但電臺高層聽完錄製內容後,認為這些指控誇大不實,節目企劃根本沒什麼需要被禁止的地方。
[2]真愛聯盟事件大事記可參考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官方網站。https://tgeea.org.tw/advocacy/commentary/6515/
[3]2017年時,下一代幸福聯盟理事長曾獻瑩先生曾透過助理主動聯繫洪文龍,後也至「性別平等EasyGo」節目上受訪。
爸爸媽媽一起來
不過這個事件的爆發,也讓節目找到了發展的新方向。真愛聯盟常在聯署或集會上表示,他們反對同志教育是幫臺灣數十萬的家長代言。這讓洪文龍察覺,過去在談性平教育時,多是針對在校師生,確實比較少接觸家長,尤其過去的家長群體多是傳統保守的學校家長會。不過隨著社會風氣轉變,家長群體亦開始出現更多元的組成,共學團或自學社群逐漸增加。因應這樣的發展,洪文龍見時機成熟,是時候讓性別議題的討論從學校往外擴散了。
在這樣的策略下,倡議團體中的家長們紛紛現身。例如:婦女新知的義工們,以前可能從專業出發,著重在法律諮詢與電話服務;現在,義工們就以爸爸媽媽的角色,為性別教育發言。許多現場老師或團體的理監事們也相同,開始分享做為父母,為何希望推動性別平等教育的心聲。當然,許多現場家長們也送來正面支持,做為沒有在學校上過性平課程的一代,他們更想了解究竟這些教學內容與資源,可以怎麼樣在體制內一步步實踐。
破出同溫層後怎麼談同志教育?
臺灣的性平運動走了幾十年,到底影響到什麼層面?只有在學校、教育界?在學術界、NGO而已嗎?會不會再往外擴散,影響到更多人,甚至讓部分家長也站出來?作為一個轉折,真愛聯盟事件讓洪文龍看見過去一切的努力正在發酵:「2011年因為事件吵得很兇,他們(真愛聯盟)只要一出來,通常都會有很大的新聞版面。也因為這樣,我就發現,性別議題好像已經開始往外擴散了。」經過這一吵,反而讓學校、學術界還有NGO團體這些同溫層外的人開始知道,原來臺灣有《性別平等教育法》這個法律。
真愛聯盟事件的發生,確實讓臺灣社會進入一個全民開講的狀態。混雜著議論與爭吵,2018年的反同婚「愛家公投⁴」再次將性別議題推上浪尖。當時洪文龍在節目上也就公投的議題,邀請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社團法人台灣彩虹平權大平台協會來談同性婚姻、同志教育、多元家庭等主題,先從認識議題開始,再回到教學現場,讓有經驗的教學者來分享,他們是怎麼跟小朋友討論這些臺灣社會正在發生的事情。而這些行動看似漫長而微小,但都是讓法案不斷進步的穩定動能。
[4]2018年,下一代幸福聯盟及相關反同陣營向中央選舉委員會提交三項公投提案,三案於10月9日成案,並於2018年11月24日由中華民國全國公民投票。三項公投主文分別為:
1.你是否同意民法婚姻規定應限定在一男一女的結合?
2.你是否同意在國民教育階段內(國中及國小),教育部及各級學校不應對學生實施性別平等教育法施行細則所定之同志教育?
3.你是否同意以民法婚姻規定以外之其他形式來保障同性別二人經營永久共同生活的權益?
反同陣營將此三案視為「愛家公投」,號召大眾向該三案投下同意票。
尋找自己的「街頭」
從2011年真愛聯盟事件到2018年的公投議案,正反方不論是透過媒體交手,或是號召群眾參加遊行,性別儼然已成為社會運動近年的倡議主軸。除了上街頭抗爭,洪文龍的實踐是一種日常⸺「性別平等EasyGo」每周的節目企劃與播出。而這種日復一日,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基進的反動:「有些人他不一定上街頭,他可能覺得自己不適合上街頭,可是他就在他工作的位置上,做一些可以改變的事,我覺得應該很多人是這樣子的。這種影響,我覺得是比較深層的。」而這樣的體認,來自於一位過去曾來上節目的編輯自白。
這要從一本書談起,小麥田出版社發行的《性別是彩虹色的嗎?》是本編給兒童青少年的讀物,也是節目中分享過的作品。洪文龍曾經在出版界待過,也關注臺灣所出版的性別議題書籍。在他的觀察裡,2010年前後關於性別議題的書市其實頗冷清,但到了2019年同婚法案通過後,不論是同志、同婚,這種主題的本土或翻譯書籍越來越多:「出版社出書一定都有考量,沒什麼市場的書,可能就不會想出,至少不要賠錢。所以我很好奇小麥田為什麼想出性別的書。在節目裡,那個編輯,應該是一個媽媽,她說這本書是在2018年公投後出的。因為她在公投那陣子,在捷運站遇到反同陣營發傳單的人。她覺得她也應該要用自己的方式,來支持他認同的選擇。所以就用編書來支持同性婚姻。」
解嚴!大學時代的性別啟蒙
聊完一輪節目的發展與目前臺灣性別議題的現況,我們不禁好奇「性別」是怎樣走進洪文龍的生命裡?他笑著,這一切要從臺大的求學時代說起。
1987年7月,臺灣解嚴。隨著學運思潮,臺大也浸潤在這樣的氛圍裡。1988年,「臺大女性研究社(以下簡稱:女研社)」率先成立,點起性別議題討論的光,也是全臺最早出現的校園性別社團⁵。面對解嚴後的社會,這群創社的臺大女生有話要說。不管是主張女性認識情慾,或是在校園內聯合學生會及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性別與空間研究室,一起進行「臺大女廁總體檢」,進而與「全國大專女生行動聯盟(以下簡稱:全女聯)」發起「五四新女廁運動」。這場運動終促使《建築技術規則》於1996年修法,男女廁所的比例由1:1調整為1:2⁶。當然,臺大校園內的性別討論不止於此,1994年11月,「女同性戀文化研究社」接著成立(現稱為「臺大浪達社⁷」),並於1995年2月登記成為臺大的正式社團。
[5]在專訪中,畢恆達老師補充:「(女研社)正式成立是1988年,4月是要登記。可是1987年就已經在運作了,那時候叫女性問題研究社,私下的時候。」其他資訊可參考臺大意識報。https://cpaper-blog.blogspot.com/2020/10/blog-post_1.html
[6]事件始末可參考刊彭渰雯發表於《性別平等教育季刊》第34期〈從女廁運動到無性別廁所⸺一個參與者的反省〉。
[7]浪達社的名稱由來源自希臘第11個字母「λ」,音為Lambda。1970年,「同性戀行動聯盟(Gay Activists Alliance)」的成員Tom Doerr以此字母進行設計,將其做為聯盟在紐約支部的logo,後來這個符號也成為同性戀運動的象徵。相關的文宣可見紐約公共圖書館「同性戀解放之年(The Year of Gay Liberation)」的線上展覽,有許多當年運動現場的文宣可以參閱。http://web-static.nypl.org/exhibitions/1969/ref/1696848.html
「女性主義是什麼?」
在那個大家剛學會發聲的年代,並非多數人敢大聲議論的性別議題,就這樣在臺大的校園裡有了一片天地,性別的意識在此沉潛。回憶起那段與解嚴前後交織的大學時代,洪文龍的語調帶著青春,也透漏當時的懵懂:「其實我大學的時候根本也沒有什麼性別意識,而且也不知道什麼女性主義。⋯⋯我後來是升(中文系)大三的時候要接系刊《新潮》。那時候我們班有兩個女生要做,我也想一起加入,所以變成主要是我們三個人。他們兩個女生決定要做女性主義專題,那時候也算是一個蠻大的突破。」
為了做系刊,首要功課就是認識女性主義,臺大外文系劉毓秀⁸老師開設的課程「女性主義思潮」,成了洪文龍大三時的性別啟蒙。課堂上談婆媳關係、家務有給(制)、家事分工,也帶入時事議題討論,例如當時剛發生不久的師大強暴案(1994)⁹。如此生活化且與時事連結的課程,讓洪文龍想在課堂上學習更多。相較於許多第一堂課有來聽,但第二週後就消失的男同學,洪文龍成為班上不到¹⁰個男生中的其中一個。
[8]劉毓秀老師原名黃毓秀,後參與提倡子女從母姓的修法運動,將「黃毓秀」改為母姓「劉毓秀」。相關資訊可參考〈從戒嚴噤聲到眾聲喧嘩──婦女運動的回顧與展望〉。https://bongchhi.frontier.org.tw/archives/19343
[9]1994年3月16日晚間,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女學生在臺師大外牆噴漆寫下「黎建寰無恥,強暴女學生」,控訴校內教職員對其性侵。在女學會及時任立委葉菊蘭的協助下,該學生於公聽會上公布7位具權勢性侵及性騷擾之校內教職員名單,並口述還原性侵事實經過。相關時間軸及討論,可見:王曉丹。性暴力法治的歷史交織:一個性別批判的觀點,軍法專刊,60(2),1-20。
[10]洪文龍於1997年開始申請學校,1998年出國。國立高雄師範大學性別教育研究所創於2000年。
1990s.紐澤西.LGBTQI+
大學的性別啟蒙不止於此,大四再修了張小虹老師開設的課程「性別藝術表演」後,洪文龍開始想把性別做為碩士研究的主修,不過當時臺灣並沒有這樣的系所10,因此他飛往美國紐澤西求學,Sexuality、Women and Work、Menand Feminism這幾門學問都填進了課表裡。「我還是覺得有必要去外面看一下,那是一個非常大的刺激。一來那算是我第一次出國,二來衝擊很大是因為他們的教學方式。美國的老師教學幾乎不講課,都是由學生帶討論。老師會鼓勵學生要講話,學生也非常樂於跟勇於發表意見。」與臺灣經驗相比,紐澤西課堂氛圍迥異,但唯一不變的是,縱使在美國,性別研究課堂中的男同學一樣是稀有動物,洪文龍是班上唯一的男性。
那是1990年代末的美國,和一群展現了不同性傾向的同學們一起上課,帶給洪文龍許多刺激。有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自在出櫃的同學不少,跨性別與雙性人議題也在討論的話題裡。除了課堂內的學理探究,這些真實出現在身邊的性別百態,也讓洪文龍反思起臺灣的性別研究現況:「當社會對性別的討論走至今日,可能產生了一些我們過去都不曾想過的性別認同或傾向。但這並不代表他不存在,而可能只是還沒被看見而已。」
就這樣,學院的培養讓洪文龍的性別之眼被打開,成為我們今日遇見的他。他並不是談起性別就義憤填膺、滔滔不絕的那種,他的氣質如同18年如一日的節目,溫和帶著勁道,也帶著活在當下、即刻實踐的特質。
尾聲:生命經驗裡的性別之聲
「我覺得有時候理論是理論,可是有時候,生命經驗他會給你更多的回饋跟感動,你才知道原來臺灣還是有人這樣子生活,有些人還是這樣子在奮鬥。」
雖受過性別研究的學術訓練,洪文龍更在意的還是生命經驗的種種。細數「性別平等EasyGo」的每一集,都是為了將性別與社會的接觸面展開到最大。雖然因為身體因素,洪文龍暫別電臺與主持,節目單位也有了新的規劃。但這「沒有尺度」的性別之聲,早已經溜進聽眾的生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