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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剛氣質新觀點( 下):包容性與雜衝性陽剛氣質

性別新知/ 再談性別氣質

高穎超|美國維吉尼亞聯邦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

前情提要:本文的上篇刊於第 91 期,探究了臺灣的「粉紅口罩共識」與「霸權/王道陽剛氣質」理論。下篇將進一步引介「包容性陽剛氣質」與「雜衝性陽剛氣質」兩個新觀點,並以臺灣實例探討如何將三種理論應用於臺灣的教育現況,以喚出下一個十年兼具交織性和批判性的陽剛氣質教育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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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容性陽剛氣質

包容性陽剛氣質呈現一種迥異於霸權/ 王道陽剛氣質的新興性別實踐。在20 世紀末, 校園、軍隊和職場中的正港陽剛氣質必須靠強迫異性戀(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厭女情結和展演同性戀恐懼等機制來進行建構。¹跨入21 世紀,許多研究發現過去男女、陽剛陰柔、異性戀同性戀等必須嚴格區分、涇渭分明的二元性別界線逐漸鬆動與模糊。具體而微的例子顯現在社會學家Eric Anderson《包容性陽剛氣質:變遷中的複數陽剛氣質》一書封面:兩名在英國社會代表霸權/ 王道陽剛氣質的白人異男足球員一副練球前後的模樣,坐在球隊寢室床邊,一人從背後環抱另一位裸上身的隊友,兩人開心打鬧,狀似要親嘴的親密狀態(Anderson, 2011)。

[1]英國的例子見Mac an Ghaill (1994),臺灣的例子見Kao & Bih (2013)。

過去,男性之間情感性的肢體接觸往往得靠霸凌、暴力性的互動( 如阿魯巴、刷卡、猴子偷桃) 來達成。男男肢體接觸會被同儕羞辱為同性戀,因此異性戀男性之間總是保持絕對的身體距離以免損傷自己的陽剛氣質。因此上述異男球員間的親密舉動呈現了陽剛氣質與男性情誼的轉變。

Anderson 教授發現,在他研究的英國高中「包容性陽剛氣質使這些男性得以展現出對彼此的身體情感、公開親吻與擁抱」(p.101)。而他自己任教的英國大學裡,包容性陽剛氣質讓校隊運動員可以大方在舞會上男男共舞,甚或在同伴面臨失落或挫折時給予情感支持。這與過去「男兒有淚不輕彈」,男人之間要談心事就只能約喝酒的情感壓抑迥然不同。

此外,Adi Adams 研究美國東北方的自由派大學男性球隊也發現,年輕男性之間對於男同性戀、陰柔男性的恐懼與排斥逐漸減少。一位受訪的男球員說,他高中最好的朋友後來向他出櫃,本來期待他的反應應該很激烈,但他只說:「這有什麼大不了,放輕鬆,你是我的哥兒們( You’re my boy)」(Adams, 2011, p. 585)。

Adams (2011) 指出,年輕男性之間的情緒連結顯著增多,球員之間常有「枕邊對話」到深夜,發展柏拉圖式關係與兄弟羅曼史(bro-mance)。年輕男性間的肢體接觸也被視為理所當然,見面擁抱是禮儀,忘了擁抱友人還可能生氣或小吃醋。旅外比賽要坐長途巴士,隊員會靠在彼此肩膀上睡覺,因為「這比把頭壓在窗戶上舒服多了」(p. 587)。

包容性陽剛氣質也顯現在跨越性別二分的穿著上。例如Adams 觀察到美國大學球隊裡有人穿粉紅色的球鞋,不僅沒有得到這是女生鞋、搞gay 的評語,反而有隊員說「X !這好甜美」,還吆喝同伴來看新奇的粉紅球鞋。

然而畢恆達指出,包容性陽剛氣質的範圍受社會情境所限制。例如,明星球員在球場上可以戴耳環、髮箍、抱小孩而不擔心陽剛氣質受到懷疑,但脫離了運動主場優勢,同樣的肉身和行為轉移到監獄、街頭或酒吧等情境,其陽剛氣質可能就不被另一套社會關係所包容。²

[2]Personal communication.

Adams 和Anderson 的研究皆提到包容性陽剛氣質與都會潮男戀(metrosexuality) 的關係。都會潮男戀本指紐約曼哈頓的異性戀男性越來越注重消費和性實踐的關聯,跟著同志文化的腳步開始注重自己的身體形象和時尚穿著,後來演變成異性戀男性之間的異質陰性氣質(heterofemininity) (Coad, 2008)。例如貝克漢的足球表現讓他穩坐霸權/ 王道陽剛氣質的優越位置,他也公開戴髮箍、留長髮,注重男性保養與時尚衣著,讓他成為都會潮男戀的象徵。都會潮男戀所透露的性別流動是多重軸線的,包含了異性戀同性戀之間的雙性戀流動,陽剛陰柔之間界線的模糊,以及異男之間的同性情誼與同性性行為。

因此,上篇文首所提臺灣男性官員「防疫五月天」戴粉紅色口罩,帶起全臺粉紅風潮的案例,便可以放在全球「包容性陽剛氣質」與「都會潮男戀」的脈絡下來加以理解。臺灣的性別包容不是全球首例,也不只是性別平等教育的階段性成功,而是臺灣社會對於性別符碼和氣質的想像隨著全球媒體、時尚、體育等文化轉變,顯得越來越兼容並蓄,二元的界線在全球數位化的世代益發難以維持。

雜衝性陽剛氣質

即使如此,當今全球社會的性別關係離完全平等的烏托邦仍相去甚遠。Anderson也承認,即使在他田野中的男性呈現包容性的陽剛氣質,但異性戀至上主義(heterosexism) 依舊頑強地存在,盤據著霸權/ 王道的主宰地位。

新一代的陽剛氣質研究者 Bridges 和 Pascoe (2014) 回顧了近 20 年的陽剛氣質研究,提出「雜衝性陽剛氣質」( hybrid masculinities ) 概念來理解複雜、多重、變動中的複數陽剛氣質,同時挑戰「包容性陽剛氣質」過度浪漫化現實的取徑。人文與社會科學常將“ hybrid ”翻譯為混合或雜種,強調文化上的雜種通婚(cultural miscegenation),也就是相異文化相互滲透的過程與實踐。Bridges 和Pascoe 的「雜衝性陽剛氣質」概念則指涉「享受特權的優勢男性,將邊緣陽剛氣質、屈從陽剛氣質,甚至有時與陰性氣質相關的典型身分元素,選擇性地整合進自己的( 優勢男性) 性別展演和認同中」(Bridges &
Pascoe, 2014, p. 246)。³

[3]當傳統的譯法容易讓人以為“ hybrid ”就是和稀泥、文化熔爐式的同化(assimilation),甚至以為把進步和保守反動的意見正反並陳就是「混合」多元,我特地將“hybrid”譯為「雜衝」以突顯此概念的高度批判性與衝突論立場。

換句話說,相對於包容性陽剛氣質歡慶跨越典型性與性別二分界線的交融實踐,雜衝性陽剛氣質則強調,這種交融絕非四海一家的大同世界,而是優勢階級的男性透過選擇性地挪用(appropriate),甚至剝削(exploit) 長期被排斥、貶抑、壓迫的男性與女性文化與性別氣質元素,來持續鞏固自身的性別特權和優勢地位。這種交融,並未根本地翻轉既有的性別壓迫。簡言之,有特權的男性才有本錢展現包容性陽剛氣質,而展現包容又能協助鞏固它們的特權。

例如,貝克漢可以戴髮箍,明星球員可以穿粉紅色,異性戀男男親密接觸,這些在象徵層面模糊了過去陽剛與陰柔的性別界線,並沒有實質改變性別不平等結構。男性依然壓迫女性,霸權/ 王道陽剛氣質依然宰制、邊緣化男同性戀和非白人男性。相對的,這些優勢男性反而因為看似開明的性別表演而得到更多讚美、光環、關注和財富( 代言費、雜誌封面、演出機會等)。而原來草根同志與族裔社群由下而上長出的珍貴公共文化,便被這些少數優勢男性輕易地收割、消費掉,挪作他們私有的財富與名望。

如果用「雜衝性陽剛氣質」的觀點來分析上篇文首的例子,臺灣的「粉紅口罩共識」讓少數的男性高級官員博得了美名,可能暫時紓緩了基層小學男孩不敢戴口罩的焦慮,但並沒有改變臺灣性別權力不平等,首任女總統的第二任期起始,女性政務官僅剩兩名,男性官員多達 40 名,內閣中女性比例掉到僅 4.76% 的 30 年歷史新低的事實( 張雄風,2020)。當有權力的男性選擇性地挪用性別弱勢的文化符碼( 如粉紅色、性別平等的修辭),看似進步,卻也無意識地遮掩了更深層的性別權力不平等結構,間接鞏固了少數男性的權威與統治正當性。

進一步而言, Bridges 和Pascoe 分析出「雜衝性陽剛氣質」在日常生活中以三種形態運作著。首先,年輕的異性戀白人男性以言語與肢體動作,讓自己跟過去被認為傳統壓迫的霸權/ 王道陽剛氣質保持「論述性疏離」(discursive distancing),墊高自己的陽剛氣質位階。例如,Kristen Barber 研究傳統被視為女性化的美髮業,她觀察到白人中產階級的異男美髮師會建構一種「專業階級陽剛氣質」來正當化自己的性別與工作。而他們的「專業」地位則建立在把工人階級男性形構成厭惡女性、再製性別不平等的單一形象上(Barber, 2008)。

其次,優勢男性會「策略性借用」(strategic borrowing) 弱勢男性的性別元素。例如Steven Arxer (2011) 在酒吧田野中觀察到,異性戀男性會挪用男同性戀的部分特質,例如心思細膩敏感、情感流露,來增加他們獵豔女性的成功機率。這種新的陽剛氣質展演與過去研究強調酒吧中的男性以競爭、壓抑情感、物化女性的陽剛氣質迥然不同,但兩種相異的性別表達卻有相同的結果:維繫既有的權力和不平等體系。

最後,即使優勢男性展演出某種包容性陽剛氣質,他們同時模糊且強化了傳統上的種族、性別、階級和性制界線(fortifying boundaries)。例如C. J. Pascoe (2011) 的知名校園研究《你這個娘炮:校園與同儕如何建構青少年的男子氣概?》(Dude, You􏘧re a Fag) 發現新世代男孩之間雖然維持了一種不恐同的政治正確氛圍,但卻流傳著「娘炮/變態論述」(fag discourse)。男孩遇到各種他們認為怪異、荒謬、看不慣的人或事就會說「你好gay」、「那好gay」來表達自己的不接受,劃清界線。但當研究者問他們是否反對同性戀,他們則連忙解釋自己的「娘炮/ 變態論述」不是指特定個人的性傾向。
他們並非在罵同性戀,但卻藉此將自己和同儕相互社會化出符合常規的陽剛行為、實踐和態度。

上文我仔細耙梳了性別社會學界重要的三項陽剛氣質理論:霸權/ 王道陽剛氣質、包容性陽剛氣質,和雜衝性陽剛氣質。我們如何能將三理論應用到臺灣教育現況呢?以下我先描繪一個保守反同的性別師資培訓現場,藉此指出臺灣性別氣質教育正在變遷中的現狀,並以此案例演練三種陽剛氣質理論觀點在教育實況中的應用。

案例描繪:同婚年代的保守團體如何教性別氣質?

同性婚姻法通過的前幾年,臺灣社會針對婚姻平權、同志教育議題爭議不休。當時我在臺灣進行累計為期 20 個月的田野觀察與訪談,以宗教和性制社會學(Sociologies of Religion and Sexualities) 的視角探究保守政治運動的發展與跨國網絡。其中,一個保守性別教育團體的「進步」時刻讓我印象深刻。

那是2016 年初,冬天。我坐在北部知名連鎖教會位在商辦大樓的豪華禮拜堂裡,參與一家以反同志、反性平著稱的基督教教材團體的性別師資培訓( 以下匿名為「大衛協會」)。為期一整天的培訓課中,臺上大衛協會的講師用教學演示、戲劇、影片、活動的方式,培訓數百位主要透過教會網絡招募來的新進人員,教導他們如何拿著大衛協會所編寫的守護貞愛教材,進入校園進行性別教育課程( 注意,沒有「平等」二字)。

培訓進行到第二課主題「我們同不同」。大衛協會講師示範以女男相互詰問的「快問快答」進行破冰遊戲。男女輪流提出問題,回答者要在五秒內大聲回答。講臺上,示範者如此互動:

男生問:「女生為什麼愛八卦?」女生:「因為女生觀察力敏銳。」
女生問:「為什麼男生愛拉女生頭髮?」男生:「想引起注意。」
男生問:「女生為什麼不把心裡話說出來?」女生:「說了你也不懂。」
女生問:「心目中喜歡什麼樣的女孩?」男生:「親近神的女孩。」
( 田野筆記:2016/01/26,臺北 )

這個「破冰」的題庫本身就有強化性別二分的嫌疑。但大衛協會的講師強調:「男女有很多問題要問對方,所以彼此要學會溝通與尊重,才會更了解彼此。」她接著澄清:「我們也不是要二分法。」

接著,課程進入「性別特質白皮書」單元。講師把白板分成三欄,左欄為男性化特質,右欄為女性化特質,中間代表男女皆可。講師將 16 張「性別特質卡」發給示範學員,要她/ 他們把特質按照性別分類。臺下受培訓的義工則練習跟未來的學生一樣,在學習本上拿著藍筆圈出男性化特質,紅筆圈出女性化特質。

示範學員先按照最傳統的性別刻板來分類,把「好奇、主動、剛強、獨立、冒險」分到男性化特質;「心細、敏感、富有同情心」歸於女性化特質。那年,葉永鋕同學逝世已將近 16 週年,打破兩性窠臼的《性別平等教育法》也已通過 12 年。在現場觀察的我正驚訝於所謂「性別教育」的師資培訓還在複製傳統刻板的性別觀念時,有趣的互動發生了。

大衛協會講師問:「有沒有特質要調動的?」示範學員開始有異議之聲。有人說:「女生也可以好奇、主動」,於是動手把這兩張特質卡移到中間欄( 男女皆可)。又有人說:「男生也可以心細、富有同情心」,也把兩張特質卡移到中間。

經過一番討論,最後大部分的特質卡都被歸類於男女皆可,單屬男性化的特質只剩「話少」,單屬女性化的特質只剩「細節、感性、堅強」。討論過程裡,眾人分享打破性別氣質二分的例子,例如「除暴安良的女警」,奮勇前線救人的南丁格爾。也有女教徒分享:「我在家裡負責重工業( 水電、水管、剪頭髮),我丈夫會負責泡咖啡。」

於是講師結論到:「特質沒有分男生、女生,只有工作趨向、情感趨向。」她告訴學員:「在[ 教育 ] 現場,要鼓勵孩子『大大的接納自己。不一定男生要剛強,女生要柔弱。』」「性別沒有多元,但是性別特質多元」( 田野筆記:2016/01/26,臺北)。

案例分析:陽剛氣質理論的應用

這個大衛協會的場景,是我訪問不同保守團體與教會的田野研究中最矛盾又
驚豔的時刻之一。驚豔的是,它顯示在基督教保守團體內部並非鐵板一塊,而是有內部動力形成性別的辯證性對話,讓原先依照二元框架歸類的性別氣質秩序,逐漸往剛柔並濟的去性別化(undoing gender) 方向移動。這顯示社會學家Allan G. Johnson( 成令方等譯,2008) 在《性別打結:拆除父權違建》一書所說,父權體制的三支核心價值與信念「男性宰制、男性認同、男性中心」(male-domination, male-identification, male-centeredness) 所立基的二元體制,在臺灣最保守的教育組織內都已逐漸鬆動。

因此,2020 年的「粉紅口罩共識」雖讓我欣慰,但並不驚訝。因為早在2016 年我便觀察到連保守人士都已同意「性別氣質多樣性」了。

矛盾的是,這個看似「進步」的現場也同時再製、強化一種普同性的性別權力關係。一開始,二元邏輯便滲透進性別特質教育的潛在課程:男左女右、男藍筆女紅筆。性別特徵(traits) 或特質(characteristics) 被視為一種像原子一樣可以分割、歸類的內在固定元素,而不是在社會關係和人際互動中生成與改變的氣質和展演。特質被預設是可以被性別化(gendered),依照性別界線進行分類的( 參見李淑菁, 2020)。

這種既驚豔又矛盾的場景,或許反應了當今在中小學性別平等教育課程與教學的現實困境。我在學術研究的田野觀察以及參與性平輔導群研討會的經驗裡,察覺到許多現場教師已在性侵害、性騷擾、性霸凌與性別特質的主題上,發展出各種具有特色的創意課程與教學法。然而,性別平等教育的下一個十年若停留在重複既有課程( 如用繪本《威廉的洋娃娃》講男生也可以玩洋娃娃、穿粉紅色),似乎會讓教育失去推動社會進步的積極功能,也可能讓性別平等教育流於政治正確,道德倫理的考試科目,而失去了性別研究與教育獨特的對話、思辨,關係性、批判性和進步性。

因此,讓我們用上述三種陽剛氣質理論作為分析透鏡,進一步指出現狀的盲點和可能突破的機會。藉由「霸權/ 王道陽剛氣質」理論,我們能覺察到大衛協會的性別氣質課程正顯露出孔諾所批判的「類別式男性性別角色」的限制。這種性別觀點停留在 1980 年代早期以前的文獻,而難以看到陽剛氣質的多樣性,以及深刻的理解這種多樣性不應只是個人主義式的多樣性( 每個人的性別氣質都不同,都應該尊重)。

相對的,孔諾的理論有助於指出不同社會群體間存在不平等的權力關係,依照種族、階級、性別與性傾向等,會讓性別氣質產生霸權/ 王道、屈從、共謀、邊緣化等動態的各種互動,包括壓迫、馴服,與抵抗。這些權力不平等所產生的性別氣質關係,每天都顯現在不同家庭背景的孩子之間,師生之間,以及教師與家長間的教育互動中。這些動態關係,不能簡化成靜態的性別氣質分類。

此外,類別式性別角色的觀點也無能看到文化脈絡如何影響不同性別權力關係的結構因素。它錯誤預設了一種男生、女生「都」應該如何的虛構普遍標準,扼殺了我們理解臺灣在地不同的城鄉發展、族群文化、及全球化程度等脈絡因素的機會,更忽略了非異性戀、非順性別之外的學生在教育機構裡的需求和基本權力。

同時,大衛協會的性別培訓卻也呈現了在臺灣同樣出現了如英美的「包容性陽剛氣質」趨勢。在英美,連過去最霸權/ 王道的男性球隊、純男校都出現不同過往的性別跨界氛圍,而在臺灣,連保守教會背景的大衛協會都在師資訓練中,自然地進行某種跨越兩性性別氣質框架的動態討論。

甚至連基督教內關注教育與年輕世代的《校園雜誌》,都在2013、2017 年以《消失的性別界線》為主題,探討為什麼其所堅信的男女大不同,同性戀是罪、異性戀婚姻才是聖潔的二元價值,越來越得不到年輕學子的支持與接納。這種保守宗教組織內部的自省和對話,一方面藉此強化其受到衝擊的傳統道德,另一方面卻透露出連宗教機構都覺察到臺灣與全球社會大環境朝向「包容性性別氣質」發展的趨勢,以及自身道德正當性面臨了存在危機。

然而,「雜衝性陽剛氣質」理論幫助我們批判性理解這種社會變遷的過程並非全然美好,該理論的三個策略( 論述性疏離、策略性借用、強化界線) 有助於我們進一步分析大衛協會的性別氣質教學示範。大衛協會的師資培訓看似「包容」,卻有其不足和限制。保守教會團體藉由諸如這種表面上符合法令底線的包容,讓自己的新版教材跟過去長期為人詬病的「真愛」教材保持距離,同時選擇性的挪用「友善、多元、多樣性」等進步修辭,以順利通過教育部的教材審查,持續進入校園。

實情是,他們並未改變生物本質論(biological essentialism) 的立場。大衛協會僅接受性別特質的多元,依舊堅信男女生理上有絕對的差異,否定同志與性別少數。他們堅持反對「多元性別」概念,否定生理性別上有超乎生理男女以外的性別主體存在,等同抹滅了跨性別(transgender)、間性人(intersex) 與性別不馴者(gender non-conforming) 等真實生命的存在( 美國心理學學會,2014)。

此外,他們也否認多元的性(別) 認同、性傾向與情慾特質屬於多元性別或性別多樣化的一環。此立場違反了聯合國人權理事會最新通過的〈防止基於性取向和性別認同的暴力和歧視〉決議文( 聯合國大會人權理事會第三十二屆會議,2016)。

總言之,「包容性」進步修辭協助遮掩了這類團體的生物本質論立場,操弄著「雜衝性」的權力與不平等體系,以此維繫了族群、性別、階級與性制的階層疆界,鞏固以漢人、異性戀、中產階級教徒為核心的優越感和地位。

若要突破上述諸多困境,性別平等教育的教師或可依照學習情境的特殊性和學生的城鄉生活經驗,發展具有在地特色的陽剛特質課程,利用影片、故事或角色扮演,帶領學生思索依照情境和時代而不斷變化的性別權力關係。師生可協作探索多種陽剛氣質之間,陽剛氣質與陰性氣質之間的動態、競逐過程,結合科技或藝術與人文,視覺化出具有當地特色的父權體制分析圖像。⁴

[4]孔諾曾與同儕在霸權/ 王道陽剛氣質概念面世二十年後,發表回顧性文章,自我批判如何將該概念的運用去蕪存菁(Connell, 2005)。近期,她也延續過去十年解殖民(decolonial) 的社會學理論軸線,大量引用全球南方陽剛氣質的經驗研究,呼籲陽剛氣質研究,乃至整體性別研究皆應自我批判以北方歷史、英語體系為尊的知識霸權,向全球南方的研究學習,挑戰只以北方社會經驗所建構的理論的普同性(Connell, 2016)。

結論:邁向具交織性、批判性的陽剛氣質教育與研究

2000 年 4 月,葉永鋕過世時我大一,永鋕只比我小四歲。從小被同學嘲笑娘娘腔的我一直認為,如果我跟永鋕互換身分,那個無法參加國中畢業典禮的人很可能是我。這0 年來,永鋕一直以不同的形式參與我的生命。我在《性別平等教育季刊》寫中學的籃球文化如何排擠像我一樣不願進行陽剛競爭的男學生。我在《擁抱玫瑰少年》書裡,用自己被歧視的經驗呼應永鋕的生命,與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的夥伴一起化悲憤為教育的養分。2007 年我當憲兵,穿著軍服、戴著永鋕的面具參與臺北同志遊行,提醒世人溫柔男在軍事陽剛體制中受到壓迫。2010 年我赴美留學,研究性別與性制,直到 2018 年取得社會學博士學位,成為助理教授,開設「陽剛氣質社會學」課程。一路走來,永鋕一直在我的研究和教學裡。

如果永鋕的故事是臺灣性別平等教育的根基之一,它長了 20 年,確實值得思考下一個十年的新方向。本文以「粉紅口罩共識」和保守教會團體的性別氣質教學兩案例出發,提醒全國教師與研究者:性別氣質多樣性已形成臺灣共識,保守團體都已經「進步」到接受性別氣質多樣性,入門級的多元性別知識在網站、YouTube 和社群媒體都可搜尋獲得,種種例子皆證明臺灣已經進入性別權力關係的新時代,我們可以更自信地思考如何勇敢地求新、求變、求突破。

本文運用上述兩案例來示例三種陽剛氣質理論途徑( 霸權/王道陽剛氣質、包容性陽剛氣質、雜衝性陽剛氣質),希冀能協助開展下一個十年的臺灣陽剛氣質研究與教學。總結而言,未來的性別研究與教學應同時強調交織性(intersectional) 和批判性(critical)兩面向的動態辯證。從 1990 年之後的全球性別研究與教育愈來愈重視多重社會軸線( 如:性別、種族、族群、性制、障礙、國籍、宗教、城鄉、移民與公民身分等) 如何交互作用,交織性地影響、形塑不同社會群體的性別位階和權力關係。站在《陽剛氣質:國外論述與台灣經驗》及許多男性和陽剛氣質研究的基礎上( 台灣女性學學會、張盈
堃、吳嘉麗編, 2012;黃淑玲,2003、2004 ),性別研究者和教育者可更積極地發展本土脈絡與全球論辯之間的交織性對話。

交織性概念絕不能化約成一個人具有多重身分的描述性概念。Kimberle Crenshaw(1989) 和Patricia H. Collins (1990) 等最初發展交織性概念的黑人女性學者都帶有強烈的反叛意味。她們一方面批判無所不在的異性戀父權、男性壓迫,同時批判過去由白人女性主宰的女性主義運動所提倡的「姊妹情誼」(sisterhood) 根本是虛幻的概念。所謂女人團結只團結了中產階級白人女性,根本忽視了其他女性群體的知識、傳統、歷史、經驗,與生活的迫切需要(Collins, 2015)。因此,交織性的性別研究與教育必然是批判既得利益者,挑戰既有權威與不平等,並重視理論與實踐交互補充、結盟的抵抗途徑。

邁入 21 世紀的第 3 個十年,當厭女、物化、恐同已經變成大眾名詞,我們需要積極發展兼具交織性、批判性的新觀點、新概念,來掌握在急速變動的全球秩序中,臺灣在地更多元、複雜、衝突的性與性別關係、認同、展演和權力。或許,思考霸權/王道、包容性和雜衝性的三種陽剛動力如何同時並存,彼此競逐與補充,會是我們帶著永鋕的故事,進一步鬆開性別結的新契機。

( 本文感謝黃淑玲、畢恆達老師閱讀本文草稿,慨予修改評論與建議。作者自負文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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