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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住民同志說故事:部落裡的多元性別身影

性別新知 Ⅲ / 性少數的生活場景

吳學儒 / 臺東縣同寮協會總幹事

校園外、部落裡的性平教育絮語

臺東縣同寮協會(下稱同寮)與臺灣原住民基層教師協會的瑪達拉・達努巴克(Danubak)老師合作,在臺東的部落裡舉辦原住民同志生命故事分享會。同寮期望讓性平教育走出校園、走進部落,讓隱身在部落中的原住民同志們,有機會在家鄉看見其他現身的原住民同志;Danubak老師則提到:「藉由說故事,看見原住民同志的社會處境,以及與聽故事者彼此之間位置的差異與接縫處;藉由揭露社會中存在著對多元性別的偏見與壓迫,進而進入改變社會的行動歷程。」這也是舉辦分享會的初衷。

同寮邀請了4位原住民同志(皆為化名):魯凱族的小絲、布農族的大大、阿美族的威威和小蘇。在向大眾述說故事的過程裡,同寮將4人的故事異中求同,歸納出原生家庭關係、部落集體意識、宗教信仰與教義,此三者可能是原住民同志共同擁有的資源與挑戰。

圖 / Pexels / Steve Johnson

家人的愛VS.給家人的愛

家人願意接納自己、愛自己,是眾多同志的願望,同志們也期待自己能回應家人的愛,讓性傾向或性別認同不再是阻礙,而是使彼此更相愛的機會。

小絲是一名rangi¹,她的父母無疑是最支持她的重要他人,當談到父親當年抱病陪她到國外作性別重置手術時,她忍不住當場哭泣;母親甚至親自陪她來到分享會的現場,即使只是靜靜坐在一旁,眾人也都能感受到她們對彼此有滿滿的愛。現在的小絲已經完成性別重置手術,也在臺東維持一份穩定工作,將自己的生活過好,是她能給予父母的最大回饋。

[1]rangi,音近「嚷以」,排灣語,原為女性好友間親暱互稱之意,後漸引申指稱陰柔特質男性,再擴大為原住民中跨性別女性者,惟仍與西方性別概念中「transgender」定義不完全相同。

「vuvu²是我心中最柔軟的一塊。」威威道。年事已高的vuvu曾多次詢問他何時要結婚,「趁我還可以在婚禮上跳舞的時候趕快結。」儘管威威會用身邊的例子反駁,認為進入婚姻不一定幸福,但他仍坦承道,vuvu過世前絕不公開出櫃,這是他的底限,因此他只是想辦法矇混,不讓vuvu因為他的同志身分而有任何困擾或傷心。此刻的威威願意現身,是因為vuvu已經在2年前過世,從前為了保護vuvu而隱藏自我的他,現在則希望能將這樣的愛與責任,轉換成為多元性別族群而努力。

[2]vuvu,排灣語,孫輩與祖父母輩的相互稱謂,此處指威威的阿嬤,因族群間交流頻繁,故阿美族的威威亦使用排灣語之稱謂。

扮裝成自然的小蘇說到有一次盛裝走在街上時,被有心人側錄影片拿給他爸爸看,沒想到爸爸覺得很開心,認為這沒什麼。雖然小蘇未曾親口向父親出櫃,然而這次的經驗讓小蘇認為,包含爸爸在內的全家人都接受了他,對他而言意義重大,因為家人的支持相對其他族人認同更重要。因著對家人的愛與對自己的認同,他既想持續為部落文化做事,同時努力學習不熟悉的母語,也期望在未來挑戰傳統文化的性別疆界,要怎麼做呢?他還在持續摸索。

許多族人看見大大沒結婚,會「關心」他的父母,接著父母再將這樣的壓力轉嫁給他,親子之間針對結(異性)婚的議題,磨合了10年之久。父母很想paci’alaan³,以此將父母的名字及對後裔的愛,透過結婚生子繼續傳承。直至30歲之前,大大都在這件事情上不斷搖擺,後來接受心理諮商,才決心不再當個「乖小孩」,選擇做自己、誠實面對自我,是他對家人之愛的實踐。

[3] paci'alaan,布農語,傳統會將頭生兒子以爺爺名諱命之;反之,頭生女兒則以奶奶名諱命之。

表達自己的愛有千萬種方法,小絲穩定生活、威威溫柔隱身、小蘇回饋部落、大大接納自我,都在不同形式上回應了對家人與家庭的重視。

部落集體先於個人認同

Danubak老師指出原住民部落具有封閉屬性,一個「外人」要移居部落甚至融入,是一件費力的事,這揭示了部落有極大的集體意識,也直接造成個人自我認同時常被擺在集體意識之後,性別認同議題自然也深受影響。

威威的faki⁴們迄今仍主責部落事務,因此他認為自己不必為了在部落推性別平權而刻意現身,製造可能的紛爭;現階段的他不強求族人直接認同同志,只要住在部落的自己將陰柔特質呈現在族人的生活中,讓他們自然而然接受多元性別特質,或許能有些鬆動,這是他溫柔對待部落族人的方式。

[4] faki,阿美語,父執輩稱呼。

陰柔特質明顯的男同志小蘇坦言,扮裝走在部落裡,對現在的他來說是家常便飯。然而能在部落中做自己,可能有個前提 — — 熱衷參與部落事務、又有足夠智識的他,能為部落文化找資源、費心力。當許多人無法為部落做事時,包含他在內的同志卻能實質貢獻自己的能力,在文化與經濟上成為部落不可或缺的幫手。或許正是這樣的「用處」,讓他的性別特質或性傾向不再成為族人看他的第一印象,因為他證明了自己對部落有價值──但是那些沒有明顯貢獻的同志呢?他們能如何受族人肯認?

大大則分享布農族語將男同志翻譯為很難聽的「喜歡一直搞後面的」、女同志則是「喜歡一直在摳那邊或是挖那邊的」,如果沒人跳出來糾正這些負面的族語,讓它們在部落裡持續流傳,往後成為族群集體習慣使用的語言,這對以後的小同志將產生更大的傷害,因為自己的性傾向在部落文化裡只有負面意涵,無法成為正面的存在。大大也強調這樣的努力需要持之以恆,找到互助支持的隊友,因為部落集體意識絕非單打獨鬥便足以翻轉。

集體意識毋寧是原住民同志難以出櫃的一大原因,然而從幾位分享人的故事裡,也發現若有足夠的動機,個人亦可在自己的位置上為多元性別做出相應的努力。

信仰是支柱也是束縛

9成以上的臺灣原住民係為泛基督信仰,宗教教義對原住民生命與價值觀有相當大的影響。同樣作為多元性別族群,上帝賦予小絲巨大信心,威威和大大卻面臨了艱困的信仰挑戰。

小絲提到上帝是她堅定成為自己,長出意識與力量的後盾。儘管諸多看法認為宗教信仰是讓多元性別族群陷入不利處境的原因之一;小絲卻深信上帝同樣能給予rangi力量,能夠帶領她。小絲堅定的相信向神禱告,正如同她15歲起便清楚知道自己是女性,都是她一路走來不可或缺的基礎。相對於小絲,威威和大大則面臨了信仰挑戰。

威威信仰天主教,家中有個親近的姨婆便是修女。由vuvu帶大的威威,乖巧孝順的他不願與篤信天主的長輩們起衝突,這和他對vuvu的深厚情感也有關係。大大自小進教會,不斷接收一男一女結為連理的福音,自己眼光游移的對象卻始終是男性,而不是上帝從亞當體內取出的肋骨。他無法接受自己喜歡同性,面對同性告白也無法回應,因為這樣的人是要被打入地獄的。大大在禱告中時常吶喊,能不能讓自己變成異性戀,讓一名異性成為自己的救贖?自己可以愛同性嗎?如果愛同性,神願意愛自己嗎?如果選擇愛神而放棄對同性的愛,這樣的愛神還是真正的愛嗎?如此的衝突掙扎,在大大的心中未曾停歇。

宗教信仰對原住民有其重要性,當面對多元性別時,宗教教義可能成為束縛;堅信上帝愛的力量,也可能成為同志的支柱,在處理性別與信仰議題時,應當更細緻的看見不同向度的影響。

社會應看見原住民同志的存在

原住民同志看似不同的個體,實則承載了長久以來歷史對族群的影響(傳統文化、外來信仰、文化殖民等),也展現了性別的多樣性(相對於西方的LGBT,排灣有adju與rangi、泰雅和太魯閣有hagay等稱呼);然而同時也有9成以上的原住民是泛基督信仰,這些不同的背景交織在個體身上,呈現出諸多面貌。惟社會迄今仍少有認識原住民族的機會,遑論原住民同志。如何在漢人、異性戀為多數的臺灣,使原住民同志持續發聲、被看見,是同寮在臺東做體制外的性平教育,應當持續關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