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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別者的從軍觀察

專題企劃/跨性別專題,第二個十年

文|黃琴愛

男跨女的跨性別者,如果尚未完成性別重置手術,在轉換期間,必定面臨兵役問題,如果無法順利的以性別不安的原因免除義務役,仍舊必須入伍,該如何安全退役,這是許多類似生命處境的男跨女跨性別者共同的生命提問。本文分享我自身在軍中服役的經驗,我不只是在民國100年(2011)完成義務役,甚至進一步的選擇當職業軍人,101年(2012)考取專業軍官班「政戰」官科,在107年(2018)以上尉心輔官退伍,退伍當年立即投入臺大醫院進行身心評估,在109年(2020)8月完成「性別重置」手術。作為一個跨性別者,選擇志願役軍官職業時,很多朋友都非常驚訝,圈內的姐妹,尤其不敢置信,因為進入軍營跟一群男生生活,對男跨女的跨性別而言,在軍隊生活跟恐懼不安等於劃上等號。

在家人面前做自己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在國小的性別自我探索尚未完整,只知自己個性較女性化也以為自己是個同性戀,在「霸凌」這個名詞尚未普遍時,許多對個性較陰柔的男生形容詞,不外乎「娘娘腔」、「死人妖」、「陰陽人」……等等,一開始聽到會很難過,甚至洗澡看著自己的生理外觀會非常厭惡,幸好國小五年級的導師,給予我很大的信心,叫我勇敢做自己,於是我開始選擇不再壓抑,勇於做自己後,渡過國中面臨青春期的尷尬武裝、及迎來高中舞會第一次著女裝那種心理澎湃感的出櫃;但是家人一開始是反對的,當發現我有這樣著女裝的行為,母親以為我「不正常」,甚至帶我去高雄醫學院檢查染色體或賀爾蒙是否異常,結果數據皆為正常。母親對於這樣的結果,只是慶幸不是生理結構上出了問題,她甚至認為只要再多跟我溝通或說明我身為長子、長孫的家庭位置,如果我知道自己的責任,也就能好好的從跨性別變回她期待的順性別,母親並不知道這本來就是天生的。

作為一個跨性別者,依照規定,本來有機會檢附所謂的性別不安證明,去辦理免役。但大學音樂系畢業後,跟家人討論後,不如把興趣跟職業相結合,直接簽下志願役去空軍樂隊,受訓期間,一切規劃好的藍圖就因為不適應軍隊的高壓管理模式和與自己原本計畫研究所畢業後去國小任教,存到了錢就去做手術的期盼有落差,決定退訓轉服義務役。

琴愛於演奏會拍攝的宣傳沙龍照(作者提供)

進入軍旅生活開始,因為之前感情的陰霾一直揮之不去,在等待撥交前,當下種種的情緒焦慮與對未來的徬徨,及在軍中諸多不適應而踟躕不前的情況之下,發生了「自傷」事件,醒來後人已經在醫院,手上縫了好幾針,心輔官看了我的私人日記跟大兵手記,略知我的情形,於是立刻建議安排轉診到身心科去就醫,回到營區,母親已經在那邊等候,無數的眼淚與抱歉充斥整間房間,是自己當下無法控制情緒,只想逃避一切,藉由生理的痛來掩蓋心理的痛楚,當時完全沒能力考量到家人的心情,真的非常的不應該,不過也在當時,家人完全不反對我跨性別的身分了。

本來醫生建議我辦理停役,但家人希望我把兵役服完,要到新單位前,輔導長已經有跟所屬幹部叮嚀,有一個心輔個案要來單位,也就是說,自己是跨性別的消息早就傳開了,所以剛到新的單位時,大家異樣的眼光幾乎快讓我窒息,我也害怕面對人群;但是人相處久了,藉由交談、平日任務的共事,大家逐漸了解我,我也不怕大家說我娘娘腔,就像我在高中的時候,當遇到別人的指指點點時,我就順勢利用「自我解嘲」的方式,甚至表現一副「那又怎樣」的態勢,翻轉成自己的正向力量,大有我就是娘娘腔,那又怎樣的態度,進而改變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於是在諸多長官及同儕的幫忙下,也算是一種「性別友善」,讓我順利完成一年的義務役。

LGBTQ族群在軍中的挑戰

短暫的一年軍旅生涯也悄然讓我萌生一個念頭,在軍中有許多「LGBTQ」族群的人,其實他們過得生活是很壓抑的,那為何自己不去協助他們呢?於是也順利考取軍官班,在當我要下部隊任官時,我的隊長告訴我,希望我可以隱藏女性化的特質,否則領導統御幹部和各級軍士官可能都有困難;基本上我心中還是聽從了隊長的那番話,因為我不知道,下了部隊,我會遇到或面臨怎樣的幹部,在我們的認知,部隊的想法還是趨於保守的。5年的軍旅生涯中,在軍中合理的規範下,我還是選擇做我自己,在輔導過不少個案中,反而男同志跟跨性別來被輔導比率比女同志、女生多,雖然軍中一直倡導性別平權,但幾乎著重「性騷擾防治」上居多,多元性別與性別友善的議題鮮少被提及,有許多「LGBTQ」族群依然武裝著自己,像我有個義務役時的學長,在當時,他在我眼中,就是個非常陽剛霸氣的男生,殊不知多年後,他私密我臉書,說他是個跨性別,我整個嚇到,當初那位陽剛味極重的學長現在竟是個長髮飄逸女人味十足的跨性別者,他說當初因為自己不勇敢及覺得先天條件沒有具備太多女性化的特質,怕表現出真實的自己,會衍生很多不必要的麻煩,雖然曾有一度想跟我多聊聊,成為好姐妹,但是擔心被知道了跨性別的身分,自己也要被開案,成為心輔關懷人員,他也就沒有多說,直到他退伍後N年後,開始做自己,包含女性化的打扮及要打算走變性的路程,才勇於敲我跟我分享她的心路歷程。

男生雖然可以用「性別不安」之病名辦理停役,礙於多數因家庭、工作等因素還是選擇入營,所以在很多的團體生活中,對他們而言是非常不能適應的,但在現有的規範下,軍隊不會因某人是跨性別者就特別配合他,主要還是以身分證上的生理性別來規範,無法在寢室、廁所、人員訓練編制作異動,軍方的固有思維便是,任何一個人進來了軍方,就必須適應這個環境,而不是要環境去適應個人。所以當我在輔導「LGBTQ」個案時,自己比較是竭盡能力傾聽他們、陪伴他們,在能力有限的範圍內,盡最大的努力協助他們調適。像我輔導過的個案就有性別氣質陰柔的男兵,在剛到我們單位時,常會被當作性霸凌目標,例如:在用餐時,有的同袍就會拿香蕉或香腸,做出猥瑣的表情或動作,或假裝拿槍射擊,或是言語上用雙關語,你應該很會幫人打手槍等等,來問那個男兵你會不會?你要試試看嗎?諸如此類的困境。所以當他來找我晤談時,我便用自己曾經使用的「自我解嘲」方式來跟他分享,給他反擊的力量。

建立軍中的「性別友善」空間

從我擔任輔導長的過程中到退伍,部隊對於多元性別的認知過於狹隘及充滿偏見,我在基層部隊遇到類案時,反映與上級長官,發現他們對於多元性別者的認知差異還是很淺薄,往往只會建議轉介上一級心輔官或醫院身心科。事實上,軍隊同社會一般,污名與歧視所引發具有敵意且帶有壓力的環境,導致多元性別者承受了較大的心理壓力,也造就了多元性別者群體有較高比率的精神疾病與心理困擾,更嚴重是他想退役,家人卻又不同意,甚至可能衍生自傷意念。

因此,促使我思考著如何讓以軍中既有的專業輔導三級體制,幫助一般部隊生活適應障礙的役男外,也能切實看到多元性別族群不同的需要,協助他/她被看見和被理解,像我輔導過跨性別的個案,一開始她是真的很想逃離部隊的環境,經家屬聯繫,但家屬不想答應讓她停役,深怕會有憾事發生,所以當時我抱著「故事即是生命,生命即是故事」的想法,用自己的故事去同理她,進而走入她的故事,並利用雙輔導人機制,每週的大兵手記筆談回饋,慢慢讓她卸下心房,單位如果有春節晚會、團康、才藝表演、可以女樣的打扮,提升大家對於跨性別的認識,至少讓她在軍中的環境能夠多一分自在跟友善,而在這樣的協助下,也確實讓她們平安完成了義務役,建立良好人際關係,甚至交到不同人生領域的朋友,我想用這樣的方式讓軍隊成為一個對多元性別者友善的環境。

就我個人經驗而言,在軍中如何建立更多的「性別友善」空間,可以從「役前」、「進入軍中」這兩個方向來談。役前如果很明確地知道自己為跨性別者,就依照以「性別不安」的證明去各地區承辦兵役的單位或到各縣市後備指揮部辦理停役;然而在役男體檢的時候,已經是女生打扮出現的跨性別者,應該如何避免跟一群不認識的男生裸身給醫生檢查要承受的心理壓力跟尷尬呢?所以我的建議如後:

一、性別友善廁所的設置:讓來體檢的跨性別能有個安全自在的空間換裝做檢查。二、資深護理人員陪同:以我自身之例而言,我的役男體檢是在民國99年(2010),當時已經有浴袍及獨立更衣室換裝,當時的女性護理人員看我穿著打扮,是讓我獨自進去讓醫生會診,不用跟一群男生一起脫下褲子,這點我覺得在性別友善方面是很棒的。

擔任空軍上尉輔導長期間的「黃國晉」。 (作者提供)

即使軍中有完善的三級防處體系及轉介機制,但通常無法及時有效地提供多元性別者資源和協助,相較於外界的助人專業領域,多元性別者在求助時遭遇欠缺友善的求助環境、以及諮商輔導人員的多元性別和文化的諮商訓練,晤談不足等困境。故據此提出:一、軍校應增設多元性別相關課程;二、部隊性別平等及多元教育的強化;三、外部機構支持資源的引注;四、友善同志或跨性別諮商員的現身親臨分享;五、輔導幹部(輔導長及心輔官擔綱中間負責溝通軍事幹部與士兵的橋樑,建立良好雙向溝通管道。這五點,當然這是個大方向,期望軍隊助人工作者能充實自己在多元性別諮商上的專業知能,時刻反思自身盲點,以提供有效的專業服務,幫助多元性別者增進其心理健康與福祉。

有關琴愛的故事,可參閱聯合報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