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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跨不跨?跨性別學生於友善校園成長的可能

專題企劃/跨性別專題,第二個十年

卓芸萱|高雄醫學大學性別研究所研究助理

圖 / Susanne Jutzeler / pexels

《性別平等教育法》實施將近20年,提倡鬆綁對於二元性別角色的期待枷鎖,鼓勵學生們不因性別刻板印象而錯失各種興趣發展的機會,在教育現場內營造友善空間讓學生們得以探索、不去壓抑自我可能的多元性別樣態。然而,根據臺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TAPCPR)(2020)針對臺灣跨性別人權處境的調查報告顯示,儘管有近6到8成的跨性別填答者在國中前便開始摸索、建立自我的性別認同,調查中近半數的跨性別填答者卻也表示在成長過程裡,曾在校園內遭到他人不友善的對待,情況尤以發生在國中階段比例最高(74.09%)。由該報告中也能得知,跨性別學生仍面臨著教育現場內僵固的二元男女陳規:從校訓對於服儀有強硬的男女規範,教材教法分組以二元性別刻畫分野,乃至部分缺乏多元性別知能的師長,在朝會或課堂的公開言論中帶頭言語騷擾、霸凌,再再顯示出跨性別學生們在成長過程中面臨過的艱難處境。

有鑒於此,本文延伸於筆者(卓芸萱,2021)的碩士論文田野,我將去身分辨識化的分享不同跨性別主體在青春期階段中對於「性別認同」(gender identity)可能的摸索樣態,並說明奠基於West和Zimmerman(1987)所提出的「做性別」(doing gender)社會學觀點,校園體制內對於性別的規範能如何調整轉化,以期提供教育人員一同思索跨性別學生於友善校園成長的可能性。

你對於不同性別的想像與認識是什麼呢?腦中是否會浮現出特定典型的性別形象?性別是幫助我們認識一個人並與之相處的方式之一,而我們也從社會互動中學習到特定性別角色被期待要展現的肢體語言與行為,例如被耳提面命腿要靠攏才是「好女孩」的坐相。對於特定性別角色的意義便在日常的反覆互動中所實踐(doing)出來(West & Zimmerman,1987)。重要的是,現有性別身分的既定印象既然是透過社會實踐所建構而成,也能因地適宜、因人而異地再次賦予它其他多重的意義。

每個人賦予自身「性別」意義的過程並無孰是孰非,性別認同可以理解為一個人對於自身性別社會角色的感覺。我們在出生時會被指定為非男即女的二元性別身分,有些人可以不假所思地接受自己的身體意象、角色期許,有些人則會在不同人生階段中,察覺某種程度上的格格不入。狹義而言,大眾普遍將跨性別認識為自我認同為男性的「跨男」(female to male,簡稱FTM)或自我認同為女性的「跨女」(male to female,簡稱MTF)。廣義來說,認同的光譜上並不是只能在男或女二選一,近年來也有越來越多認同為「非二元」(non-binary)的跨性別認同者。在「做」性別的過程中,不論是何種性別認同樣態的人們都會希望他人能以自己認同的性別身分與之相處,而在民主的社會中,我們便應尊重個人自我的身分認同,而非認為他人「不『是』男生」或「不『夠』女生」。

在各種促發性別不安的事件與多元性別的資訊之間,許多跨性別主體不斷地嘗試尋找自身較為舒適的權衡。然而在獲得足夠的相關資訊之前,大部分的跨性別學生便會在青春期時,面臨到自己的身體不斷地往自己不願呈現的模樣發育而焦慮不已,也缺乏詞彙來解釋描述自己的心理感受。在小學三年級時認同為女性的小雨,求學期間缺乏同儕與家人的情感支持,嘗試以女裝打扮之前會下意識避開人際間的相處、不敢在人群前表達自己的想法,特別是和其他女性同學或朋友交流更是難上加難,青春期的小雨認為她們「是自己內心想要變成的樣子,可是自己卻沒有辦法變成那個樣子」,因此「完全地沒有自信,沒有辦法跟人家交流」,直到多番求診順利取得醫療資源的協助。

跨女小雨的話便點出多元性別資訊對於跨性別的重要性:「我們有時候做一件事情,有時候是需要有點……支持或是有相關的資訊來幫助自己下決定」,小雨在獲得相關醫療知識與同伴支持後,決定踏出在生活中「做女生」的第一步,打扮得像自己心目中想呈現出的女性樣貌,並進而在近年進行性別重置手術¹、更換身分證件為女性、結交了伴侶。當小雨能「做」為自己更加自在的性別,她笑著說自己「以前所沒有辦法面對的東西都有辦法面對了」。

[1]性別重置手術(sex reassignment surgery,簡稱為 SRS),也稱為性別還原手術、變性手術、性 轉換手術(transsexual surgery)、性別確認手術(gender confirmation surgery)等,針對生殖器官可細分為摘除階段、重建階段(陰道 / 陰莖)。

除了對於青春期身體發育的不安感,部分跨性別學生也從人際互動中的「做性別」,覺察自己希望如何被對待、被視為什麼樣的性別角色。在預設所有人都是異性戀的性別文化中,國高中時期尚未認同為跨男的阿慶「希望可以以一個女性的身分」和男性友人交往,「但沒有辦法,就是在這過程中覺得沒有辦法」;年齡相仿的跨男阿祝也有類似的經驗,在嘗試和學長交往的過程中,「覺得很奇怪,我跟他相處發現比較是那種兄弟,那種會互相競爭之類的」,兩人皆察覺自己不喜歡被當成「女朋友」對待,進而在接觸跨性別的相關資訊後,認為自己的不適感源自於自身的男性認同。

若校方隔絕學生接觸多元性別的相關資訊,學生們便無從在社會化的互動過程、開放的態度中,找到自己在「做性別」中更舒適的方式,困於自我身體感受的疑惑、關係互動中的不解,無法貼近自己渴望的模樣。30多歲的跨男小麥在成長的年代中便缺少著探索多元性別樣態的空間,小麥從小便察覺自己偏好的品味與社會中的男性角色較接近,家人與師長卻以二元性別劃分出「屬於男/女生的」色彩或物品,也很少女生會剪露耳的極短髮,小麥回憶:「在我的學校這種人很少,還是會被嘲笑之類的」,他難以有機會以女性身分來嘗試想要的形象打扮、喜歡另一個女孩。

當性別教育致力於打破性別刻板印象,小麥觀察到自己的姪女、姪子對性別有著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成長經驗,青春期的姪女可以自在穿著被歸類於「男裝區」的oversize風格,就讀幼兒園的小姪子也能背著粉紅色的背包,自信地說如果有人因此嘲笑他,「笑我的人很幼稚!」。已進行SRS手術的小麥笑著說也許能在這種年代長大的自己,因為能有更多嘗試做自己理想形象的機會,「女生喜歡女生」也不再是如此難以啟齒的事情,自己或許能以出生時的指定性別身分,活出「女生」或其他多元性別版本的自在模樣。

每個人確立自我性別認同有不同的契機,與其避談多元性別不如好好去談,多元性別友善的精神並不是要為每個人貼上某一種性別或標籤,而是開啟讓學生能接近自身更加自在的身體的可能性。儘管校園中不一定能全面進行多元性別的相關知能課程,有心的師長仍可以嘗試在班級經營與班際合作上,安排不同的分組方式,並非每次都以男女分隊,創造不同群體可能產生歸屬感的交流情境,使更多學生能在摸索的成長過程中,有被群體接納、支持的機會,也能在未來有更多信任的重要他人,得以商討衡量自我使用各式醫療科技的需求規劃。

由於部分跨男與跨女在「做男生」與「做女生」的過程中,希望自身能連結社會文化中對於兩性社會角色的期許,或嘗試使用醫療科技打造出更加自在的身體特徵,而可能被詬病、誤辨為媒體再現兩性刻板印象的代罪羔羊。事實上,不論跨性別者是否進行醫療行為,不可忽視的是跨性別主體並非苟同於社會性別規範對於自身的性別分配,而是嘗試以各種方式「跨越/轉化」(trans)既有性別範疇的意義,追求自我能安居的身體與模樣。當主體透過做性別被辨識為自我認同的性別,並非是重申應去複製特定性別的刻板印象,也不是主張什麼樣的模樣才能是「女生」「男生」。

當我們跨出二元性別的框架想像,也會發現社會中有著認同為非二元性別的人群,而按照性別認同政治的脈絡,認同為非二元的主體自身要不要納入「跨性別」的認同大傘是自我的選擇,非二元跨性別們也各自有著自身的認同詮釋。本文並非試圖含納介紹跨性別所有可能的認同樣態,而是舉出實際上非二元跨性別者有過的認同歷程與樣態,以助於讀者理解其中的心路轉折。

部分的非二元跨性別主體因為偏向特定的性別外型樣貌,從小被他人視作不同於自己的出生指定性別,也逐漸認為自己可以是該性別身分,同時部分認同出生時被指定的生理性別身分,也就是說,這樣的主體認為自己「是男生,也是女生」。有些自我認同為非二元陽剛氣質的跨性別者,便不介意被視為女性或男性或都是,但偏好自我的身體意象不要有象徵女性性徵的乳房體態,並未明顯發育的平坦胸膛,更能讓他們更加接近自己理想的樣子。

有些非二元跨性別者則會強調自己「非男也非女」、「我是我自己」,或以「中性」、「跨性別」來介紹自己,出生指定性別為女性的跨性別者小林便說明自己喜歡去性別化的相處方式:「可以說這風格很好看啊、很適合⋯⋯你要說我美或我帥都可以啊,可是說美對我來說那個詞的距離感就比較遠」,認為人與人之間可以透過詢問彼此舒適的應對方式,更加落實民主友善的價值。

然而整體的社會氛圍中仍有強烈的二元男女之分,非二元跨性別者在校園的成長過程中面臨著「做性別」的兩難:是要合群地融入大家,在男或女間二選一?還是能漸漸有那麼一點「男女都是」或「男女都不是」的自我選擇空間呢?青春期的非二元跨性別者大可曾經希望能和年紀相仿的同儕們有一樣的生命經驗,便在下課後和好友們相約到內衣店試穿、挑選合適的款式,大可認為:「我覺得那是一種情感上比較親密的連結感」。不過大可在國中時第二性徵發育並不明顯,從小到大也一直被陌生人視作男性,買不到任何胸罩尺寸的大可也開始察覺到自己如釋重負的微妙心情,漸漸確認自己偏好自身平坦英挺的身體意象。

學生們可能會因不同生命階段的重要他人,而以不同認同樣態來認識自己,有些非二元的跨性別者因為喜歡的對象和自身出生時被指定的性別相同,往往經歷過認同自身為「女同志」或「男同志」的階段。有些人在認同為非二元跨性別後,會認為自己就不再是「女」或「男」同志的一員;另一些人則認為既然自身「是男也是女」,便也不排斥自己被視作「女同志」或「男同志」的範疇當中,不希望自己被同志社群所排除。

非二元跨性別者小海是前者的狀況,小海在經歷身分認同的摸索過程後,介紹自己為非二元跨性別、性別流動者、酷兒、泛性戀等,但認為自己並不算是「女」同志的一員。過去,小海常被同儕捧為「國民男友」,但小海卻無法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身分樣態真正被他人所理解,「好像不會有人真的會喜歡我的感覺」,尚無法清楚描繪自我對於性別認同的感受,彷彿孤身一人被二元性別常規所箝制。非二元的小海之所以能以「非二元性別」現身於眾,來自於成年後結交了許多非二元跨性別的朋友們,「如果我就說好、你就把我當什麼的話,他們永遠不會有機會理解到我的感受是什麼」,小海說明當越來越多環境都有性別友善的氛圍時,會有越來越多「不是你原本認知的那個性別架構能夠定義的人」願意讓人們看見。

不論是什麼樣的身分認同,共同生活在社會的我們都會希望能有機會以真實貼近自我的面貌來讓他人認識、不想以刻板印象被歸為特定群體,在合群與自我身分間協調自己的身分揭露與定位。跨女小涼便考量家中狀況,尚未與家人揭露自身的女性認同,不過小涼在大專院校的社團、打工的環境中都遇上較友善的同儕與同事,不論小涼如何打扮,「他們都覺得我是女的」。在不夠滿意目前醫療技術的前提下,小涼僅打算持續服用雌性賀爾蒙,在家中傳統習俗的場合上繼續扮演長孫的角色,家門外則以自我認同的女性身分待人處世。

在多元價值的臺灣社會中,我們不斷地在社會中認識、實踐不同性別身分所代表的意義,打造自我喜好的(去)性別化外貌、態度、行為,需牢記的是,性別認同、身體意象與性別表現並非需要排排對齊才能稱為特定的性別角色,每個人都有權利(再次)「做」出貼近自我的理想性別身分。教育人員不應因學生出生時的指定性別,妄自推斷學生們應有的表現,在體制內也應盡量不以兩性角色強制區隔出服裝打扮、不去隔離特定性別間的交流,理解學生們會在合群與自我認同間來回探索可能會面臨的角色期待與社會規範,並把握每次進行多元性別與情感教育的良機,一起跨出性別想像的對話空間。


參考資料

  • 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2020年3月)。2020 跨性別人權處境調查報告。https://tapcpr. org/main-topics/gender/2020 跨性別人權處境調查報告
  • 卓芸萱(2021)。「跨性別」主體之情慾與認同政治探究(未出版之碩士論文)。國立高雄師 範大學性別教育研究所。
  • West, C., & Zimmerman, D. H. (1987). Doing gender. Gender & Society, 1(2), 125–151.